更新於 2024/11/27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笑笑就好?《寄生上流》不經意的對視

「觀看確立了我們在周圍世界的位置。我們用言語解釋這個世界,然而言語永遠無法改變我們被世界圍繞這個事實。所見的事物與所知的事物之間總是存在不確定的關係。」──約翰.伯格(John Berger)《觀看的方式》
看,與被看,是《寄生上流》的基本命題,電影訴說人們如何凝視(打量),確立彼此位置,勾出壁壘分明的兩個世界:在上的,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安詳潔白宛如天使像,淺淺覆上一層精心調勻的乳白香膏;而地底下,髒亂爬竄著城市小蟑螂的求生路線。
兩個階級互相「觀看」之下的嘲諷,製造大量笑點,這是「黑色幽默」,意思是,好笑的地方,在現實裡其實很黑。

「階級」的氣味

氣味,是展示階級的序幕。
活在地下室的金家人,長年與髒亂、惡臭、排泄物為伍,小孩缺乏資源考不上大學。突然,天降曙光,從兒子金基宇假冒大學生做家教為起點,舉家巧妙混入朴社長家中任職。這是全片最大的過癮,看本來是失敗組的一家施展小奸小惡,變造身分、移花接木地玩弄上層社會的遊戲規則,像是「平民大翻身2.0」,一出場便帶來笑鬧,泥土氣充滿挑釁的活力。
觀眾眼睛化為惡童,自然地追隨金家人,狡黠設局,貪婪窺伺有錢人生活──朴社長家隨時端上新鮮水果、酒水茶飲,所有造景天造地設,瓷器和藝術品靜止在架上,草坪綠意養在窗框外緣,如同屋內被豢養良好的一家人,在觀眾面前「秀」他們的生活,藉由消費展示權力,買高檔用品,買家教,買「用不到」的藝術品,塑造一條文化界線,將自身隔絕在如同碉堡的豪宅院落,尤其白衣女主人像被黏在畫框裡,乍看美麗,內在蒼白貧血。
──儘管如此,這樣的生活仍讓人垂涎,對吧?

不經意的「對視」

原本,兩種階級生活不存在交會,卻在某一刻劃開裂隙洩漏天光。基宇的有錢朋友敏赫介紹他偽造大學生身分去家教,只有在這個荒謬誇張到天上掉下來的機會裡,兩家人才有機會「對視」──金家看見有錢人家愚蠢蒼白卻煥發光鮮的生活,那是一只潘朵拉盒子,一旦開啟就無法回頭,窮人的慾望,並沒有滿足於一份家教收入,而是無止盡膨脹,想撈到更多。對朴家人來說,這次交會卻是無法掩飾地嗅聞到貧窮氣味,霉潮地下室、地鐵上人擠人的汗味體臭,像蟑螂一樣令人噁心。
只有在這種「不經意」的情況下,朴家才有可能多看他們一眼,因為不經意,因為對視並非平等,顯得荒謬諷刺。
不論何時,朴社長在意的只有「界線」,上下位階不得逾越,那是窮人拚了命想躋升,有錢人脆弱又堅定的防線,區隔出我與他者的不同。這個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卻又不必戳破,兩家人互動間盡是「階級」的打量,凝縮在一個眼神之中。
第一次到朴家,女主人端出貴婦架子,質問基宇等級是否足夠,不夠就不必浪費時間。基宇試教一節課,用話術把太太唬得一愣一愣,她認可對方是知識份子之後,改口正式尊稱「凱文老師」(但很顯然的,貴婦打量對方是否有料只是氣勢夠不夠「撐」出樣子而已),這家男女主人對扮演藝術治療師的「潔西卡老師」基婷也親切有禮,當然對他們扮演司機和女傭的父母就不是這樣了。
窮人順從有錢人心態吹捧對方,後退幾步,謹守作為次等人的分際,甚至說出「這家人很善良絕不可以傷害他們」這種和詐騙行為自相矛盾的話。片中透過父親試圖和社長搭話拉近距離、兒子和多慧交往的行動,代表男性的社會競爭焦慮,道出窮人躍升階級的幻想。
朴社長多次暗示不得越界,嫌惡窮人的氣味,向妻子求愛時卻因為一條女用「廉價內褲」而高潮,玩弄低級笑點,是他藉由嘲諷下等人證成自身優越的惡趣味。光鮮亮麗的有錢人,隨時恭謹有禮,嫌惡也只是輕輕一個掩鼻──對下等人彷彿表達嫌惡都是浪費,是「自降格調」,只在背地裡才會直白說出心裡的自私醜惡。

不自覺參與的笑點

金家以「偽裝」的方式卑微又可笑地接近上層,逗人發噱──「笑」在文明社會中,本來就經常是虛情假意,假借友善的社交互動掩飾內在惡意的行動,電影聰明地讓觀眾不自覺參與這個觀看的過程,對別人的悲劇(金家人慘狀/朴家被詐欺/兩家窮人扭打)捧腹大笑。仔細一想,劇中明確笑點都有深刻意味:
  1. 金家爸爸感嘆「可惜沒有偽造文書系,否則基婷一定是榜首」,基宇出發前聲稱手中偽造的文憑不是犯罪,只是「提前拿到在學證明」
  2. 基宇假意對多慧「測量脈搏」,讓貴婦太太大吃一驚,誤會他是很會帶考試的名師,他說「臨場作戰靠的是氣勢」其實是在安撫自己
  3. 基宇欣賞多頌的畫,讚美畫得很好,問是不是猩猩?太太說是「自畫像」。
  4. 朴社長厭惡尹司機在他賓士裡和女友車震,最在意的點竟然是「為什麼要越界」,不在駕駛座竟然選在老闆的座位上
  5. 兩家窮人在豪宅扭打作一團,社長一家臨時回來,雯光想從地下室跑上去喊太太,被金忠淑一腳踢下去
  6. 金家人躲在客廳桌下,「耳聞」社長夫婦在沙發上做愛的整個經過
這裡面有窮人自欺欺人、合理化犯罪行為的可笑,笑他們太「唬爛」竟也有人信。多數笑點都反映我們都想嘲弄富人的潛意識,跟著基宇靠嘴皮子「摸到有錢人的手」小小開心,諷刺富人到處「買文化」其實草包,他們收藏的「藝術品」也只是自嗨的裝點,而他們自以為築起「上流」身分的防線其實脆弱且微不足道。到了最後兩項,弱弱相殘和窺見有錢人下流秘密(性事透露低級品味)的笑點,已經夾雜一半驚悚,我們開始明確發現其中的惡意,完成電影前後半部基調轉換。
如果前半段是將暴力轉化為輕盈的嘲弄,在偷換身分的光鮮亮麗和隨時被拆穿之間來回懸宕,刺激觀眾的心跳,後半段則以地下室陰魂不散的濕悶水氣將黑色幽默還原,在這場弱弱相殘階級遊戲中許多人的滅頂與前途未卜所累加的陰影,將每個人打回原形,直轉恐怖氛圍。
一旦平衡被破壞總有代價,金家人「逾越」身分跌入黑洞,窺見詭異的秘密──豪宅內居然有「地下室」的存在,前打掃阿姨雯光私自將被追討債務的丈夫窩藏在此,這也暗示有錢人家裹著金蘋果外衣,內裏卻包覆罪惡的秘密。(不必明說,朴社長的事業制勝,想必也做了不少髒事。)紙糊祕密被戳破,地下室的逃犯,是另一組對映,逼迫金家人看清窮人自以為翻轉階級的「錯位」多麼尷尬──「混」進來的他們,其實同樣是見不得光的「寄生」,只比地下室裡的人好一點點。
發現了鬼魅般的陰森祕密,觀眾便有點笑不出來,恐怖於人們對階級習以為常的漠然,下流人習慣被奴役,只顧得上此刻不做下一秒計畫的恐怖,兩家人(住地下室與半地下室的人)搶奪手機時慢動作放映,擁擠作一團如蟑螂,畫面詮釋了金家人在不自覺向上爬的本能中一腳踹下無數同樣弱勢的人,窮人們爭得頭破血流的,不過是有錢人嘴邊的殘羹剩汁,接近尾聲時兩家窮人互相廝殺,真正的有錢人原本仍會毫髮無損──金家人全家負傷,「潔西卡老師」大量流血倒地,朴社長卻只掛心要拿車鑰匙載嚇昏的多頌去醫院。
比起他翻開窮人屍體拿車鑰匙的直接,在危急之下無意識掩鼻的動作,恐怕更讓觀眾感覺到惡意。也就在那個動作之間,金家爸爸決定一刀刺向傲慢的社長胸膛。

沒有真正可惡的人

黑色喜劇,悲劇收場,電影前半部觀眾安心投入對窮人與富人的嘲弄,到最後看著基宇手術後遺症一直癡呆的笑,卻反而再也無心取笑他了。
朴社長一家,如此理所當然地優越、打量他人是可惡的,有時卻也天真善良到接近愚蠢,讓人無法完全狠心討厭。「不是有錢卻很善良,而是因為有錢所以善良。」金家媽媽說的話,殘忍卻真實,讓觀眾意識到朴社長一家人的善,是沒有「成本」的,略施小恩小惠於他們而言也只是一種交換好名聲的做法。
金家人是觀眾最能夠理解的角色,但,他們不會是觀眾製造「投射」的對象,戲裡戲外,他們都是負責取悅他人的丑角,可愛,可笑,卻也諷刺地傷害他人,複製階級遊戲裡必須踩著別人往上爬的法則。金家那對年輕的兒女,是騙術高手,處變不驚惹人發笑,不用交代也能輕易想像,那是為求生存百般磨練下的結果。於是,觀眾看見他們的「惡行」,卻不忍苛責,一如朴社長家的「善良」很難令人讚揚,那是底層人為求生存容易被薰起的貪慾。
結尾,基宇立定最基本的計畫,努力賺錢,力爭上游,彷彿回到原點。且讓我們回到事件之初,一個被遺漏的細節:有錢又高學歷的敏赫為什麼介紹金基宇去家教,是真心體恤他家有需要嗎?說穿了,他也打量了他,相信這名機敏的重考生可以騙過朴家人,而他認定貧窮的基宇很「安全」,不像他的大學生朋友有能力吸引多慧的目光,也知道在重金利誘下偽造學歷和身分,是窮人願意冒的風險。
金家果然不負期待,騙過這家有錢人,卻也騙過敏赫最初的判斷──基宇非但沒有如預期的行動,反而和多慧談起戀愛,這本身就是對有錢人的一次痛快報復。雖然貪婪低下,他們並不按照上流社會畫好的藍圖玩,而是蟑螂過街闖下水道那樣,自己殺出一條路。
當然了,儘管鮮活亂竄,階級遊戲裡沒有人真正逃得出去,像結尾買下那幢金色的豪宅夢,地下室的人想走上來,只需要跨過一座迴旋梯,以為接近,卻發現腳邊的路徑不斷在變形,閃閃發亮,沒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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