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8|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他方(短篇小說)

我走了!兒子出門前不知為何戴上棒球手套,納悶之餘他還記得那日天氣好的出奇,一掃連日大雨的陰霾,從雲端傾洩而出的陽光把整個世界照耀的宛如新生。
今天放學後要練球嗎?他從報紙裡探出頭,聲調裡有一種小心翼翼。兒子抬頭仰望天空,朝陽如此燦爛,一時之間他竟看不清兒子的臉。
晚上回來吃飯不?他再問?陽光真的太刺眼,兒子舉起手大概是想遮陽,只是他的手突然停住然後對著天空揮了揮。
徐全當了快二十年的車長,根據自己的職業經驗與日常觀察所得,他百分之九十……不,是百分之百肯定眼前這兩個瑟縮在第九列車廂門口走道旁的傢伙是所謂的非法移民。前幾天總站來了封特急公文,說什麼近日北方鄰國有大量不明人口進入國境,屬於不正常現象,國內所有交通要點都需小心防範,若遇不法情事需立即通知法治機關……
政變啊……徐全知道北方那個國家才剛舉行完總統大選,原先的執政黨好不容易以過半票數當選,但不甘落敗的幾個小黨卻以執政黨黑箱作票為由結合起來四處抗議滋事,原本只是一幫烏合之眾但最後竟演變成像土匪般的游擊隊流竄全國燒殺擄掠,剛成立的新政府還來不及進行內部分贓當然也對這群暴徒束手無策,為了躲避這場人為戰亂,據說鄰國境內一夜之間變賣全部家產攜老帶幼逃跑的民眾就有數百人之多。
徐全不動聲色的看著蜷縮在車門角落的兩人,這對男女年紀約莫二十出頭,身上穿戴的還算乾淨,但一股瀰漫在車廂內汗味與體味混雜成的酸臭卻讓人異常不快,腳上泥濘不堪的帆布鞋看得出經過長途跋涉,而兩人最後的破綻就是那副怯懦又游移不的的眼神,像貝被餌食吸引不慎進入捕鼠籠的老鼠一樣,除了驚懼、疑惑還有強烈的不安。
你們的票呢?車掌的職責就是查票,徐全手裡的剪票器喀嚓喀嚓作響,他明知故問的態度顯然激化了對方情緒,男人下意識抓起女人的手想跑,轟隆隆……火車進入了隧道,人的體臭再加上進入隧道時耳膜的不適感,徐全瞇起雙眼。這兩人可真成了老鼠,你還能逃到哪裡去?就算有種跳車不是摔個半死就是斷條胳膊或腿,到最後跑不了還不是得束手就擒。再說你又帶著個累贅……不過徐全倒是多慮了,因為即使男人想逃但坐在一旁的女人卻因為害怕過度到全身癱軟根本起不了身,原本還激動著的男人張口結舌楞了半响後雙肩垮了下來,他囁嚅的說……沒有票。
早在北方鄰國沒有發生戰亂時就常常有人趁此處邊防較弱的缺口越過邊境偷渡,徐全沒想到今天真被自己遇上,一向官僚作風的總站倒是早早就發佈了一套處置非法移民的SOP。徐全知道自己的下一個標準動作就是回到車長室發電報告知總部列車上有非法移民,現在進入的這個隧道是本次行程裡最長的一個隧道,出了隧道再行駛不到五分鐘就有駐紮的軍隊進行臨檢,所以也不用急著向總站報告,目前整列火車全部都在隧道裡,簡言之是個密閉空間,這兩個嚇到快脫糞的男女一看就知道是對偷渡沒什麼概念的菜鳥,自己只要在這五分鐘之內牢牢看住他們就好。不過為了安全起見徐全覺得自己最好呼叫同事協助比較保險。
媽媽,我們快到了嗎?一個軟綿童音讓思忖中的徐全回過神,一顆小小的頭顱從女人懷中鑽出,聲音裡還帶著濃濃的睡意,徐全有些驚訝,居然有三隻老鼠?
媽媽你怎麼哭了?不知危險將至,小女孩伸手撫摸女人的臉,自知形跡敗露的女人將女孩胖胖的小手緩緩拉下包在自己顫抖不堪的雙手裡,寶寶乖,快睡覺,等妳醒了我們就到了……眼見大勢已去,男人只能死命的用身體護住妻兒,小女孩原本緊揣在胸口的物品被男人的動作擠落至女人腳邊,那是一本封面斑駁連書頁都被翻至起毛邊的小冊子,覺得這本冊子有些眼熟的徐全冷不妨高速疾駛的火車一個顛簸,南國童話集……原來是這本書,徐全還記得自己常常唸這本童話裡的故事給小時候的兒子聽——南國的水果香又甜,南國的花朵美又艷,大樹高高參天長,流水緜延到四方,蒲公英飛散五月飄,孩子啊孩子你要跟著月兒流浪到何方……
這本故事書把南方描寫的像仙境那般美好,空氣裡彷彿都是檸檬般酸甜蕩漾的味道,夜空中的星星多到像是只要對著哪一顆眨一下眼就會叮咚自動落下,那裡的人民心地善良又美好……
放屁!徐全在心裡罵道,童話書的作者都是大騙子,所有口耳相傳的故事都是最有效的洗腦工具,因為永遠都會有人相信而且深信不移,再怎麼厲害的政客都做不到這一點。
兒子向來安份乖巧,只是房間裡總是貼著關於南方的一切情報資訊,就算是假的也照單全收,徐全一直以為這只是單純的青少年偶像崇拜情結,沒想到就在陽光燦爛的那一天學校老師打電話到家裡詢問兒子為什麼沒出席時露了餡,在妻子忙著跟學校解釋兒子很乖一定是哪裡搞錯的當下徐全恍如五雷轟頂大夢初醒衝入兒子房間,沒了,沒了,什麼每日南國新聞、月刊、雜誌,所有兒子貼在牆上的剪報都沒了,空空如也的牆壁乾淨的如同徐全整張慘白的臉色,兒子也把自己最喜歡的棒球手套帶走了,沒了,全部都不見了。徐全眼前的景色剎時整個從彩色變成輓聯的黑白,偏偏那天卻是陽光普照,世界宛如新生。
之後有個當天值夜班的同事偷偷告訴徐全,那天夜裡他看到徐全的兒子和幾個同校男生一個接一個攀過邊境的鐵絲網跳到另一邊去了。另一邊不是南邊還有哪邊?這小子不是偷渡是什麼?徐全氣到整個人七竅生煙。
同事背地裡是這樣傳的,車長好歹是吃公家飯,自己小孩沒教好離家出走就算了居然還幹起偷渡的勾當著實有損國家顏面,所以徐全當天早早退勤是為了暫避風頭,其實徐全那天提早回家是為了把家裡所有關於南國童話還是南方軼事那些書籍放一把火燒個精光洩憤,什麼童話?全都是妖言惑眾!
徐全想不透的是,這些故事他也是聽上一代從小講到大,但他完全沒有想到南方生活的念頭更別說是非法越過邊界了。一輩子待在這裡有什麼不好?當個安安份份的公務員很丟臉嗎?兒子你是有什麼意見?我和你媽就算沒幾個錢也把屎把尿養你到這麼大啊!你到底對世界對國家有什麼不滿?還是說你不爽的其實是我這個做老子的?
從此徐全開始值夜班,他的神智在兒子越過邊境的凌晨時分總是最清醒,當火車像條吐著白煙的大型巨蟲奔馳在國境邊緣,徐全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永遠都睡不著了,他不會再有夢了,那道與國境宛若雙生子用鐵絲構築的長牆一直提醒著徐全,甚至是他自以為還可以夢到什麼的時候。這段行程有多久,國境就有多長,那帶著流刺的鐵網是徐全揮之不去的夢魘,鐵絲的那邊是另一個地方,風很甜,花很香,星星會叮噹作響,那佈滿鏽垢漆黑的鐵絲城牆可曾刺傷過誰夢想中的天堂?那些人流的血風乾成了鐵上的鏽,他方是天堂?他方真是天堂?
車廂裡的氣流陡地轉換了節奏與方向,徐全知道這是火車即將駛出隧道的預兆,也許父母永遠都不懂孩子的心裡在想什麼,而小孩其實也沒有讓父母了解的必要,在脫出子宮剪斷臍帶的當下兩者就已經是毫不相關的個體了。
女人哼著徐全聽不懂的北方歌謠持續拍著小女孩的背,那個逃不掉也不敢跟別人拼命的男人只能在這麼一個小角落裡守護自己妻兒,身為一個男人最窩囊也不過如此……徐全估算大概再過十秒火車就要衝出隧道離開這個密閉空間。生產是一個多麼攸關生死的過程徐全很清楚,兒子出生當天他接到醫院電話整個人慌亂到不行,連請假手續都是同事代為處理,衝到醫院的他直奔產房卻被板著臉孔的護士在門口硬是擋了下來。生又不是你在生,敢隨便衝進去我就告你妨礙公務。見慣太多手忙腳亂的準爸爸,護士小姐似真似假的唬了徐全一句,只能呆坐在椅子上的徐全腦子裡全是連續劇裡產婦分娩雞貓子鬼吼鬼叫的畫面,妻子……孩子…我的孩子……徐全緊張的手心直冒汗,這時他突然抱著肚子吐了起來,但嘔出來的只是劇烈乾咳,男人也像女人有假性懷孕的現象嗎?不不不,男人又不能生小孩,徐全記得自己當時咳到跌坐在地,眩暈的瞬間他竟恍惚的以為生產的是自己,我要去南方我一定要去南方……去那裡做什麼?給我乖乖待在這裡,乖順的兒子一反常態跟自己頂嘴,或許是要維護做父親的尊嚴,妻子在一旁有話好好說的圓場早被徐全丟到一邊,他甩了兒子一計耳光,去什麼狗屁南邊?老子說什麼你聽就是!像是要把體內的血與內臟全部咳出來,趴伏在地的徐全彷彿看見某個溼黏的紅色肉塊兀自從妻子體內滑出,接著他聽到金屬器具俐落的截斷聲,然後醫生和護士悉悉索索對那團肉塊做了什麼,肉塊開始蠕動……
轟!火車衝出隧道,終於放聲大哭的胎兒藉此向世界證明自己的存在,我的兒子,我的孩子……為什麼你會哭?我們終於見面了,你不覺得開心不覺得高興嗎……其實你來到這個世界就是我們分離的開始吧?徐全終於明白,所有出世胎兒的哭泣並不是欣喜於出生,而是對從父體精血母體保護的長久桎梏中獲得釋放的第一道初鳴,這才是宛如新生。
我一定要去南方。兒子的右臉被打的火紅滾燙卻仍直挺站著,我一定要離開這裡。
火車的速度慢了下來,看來是駐紮在下一站的軍隊提前移動了,喀達喀達,喀達喀達,低速行進的火車車輪與鐵軌撞擊的聲音似是有某種氛圍潛伏其內,蜷屈在角落裡的男人很快的緊張起來,可是女人一直沒有停下輕拍小女孩的動作,漸漸地,小女孩睡著了。等一下上火車臨檢的軍隊會有幾個人?十人?三十人?五十人?他們身上會配槍嗎?徐全曉得偷渡者被抓於法有據,只是他並不知道他們會受到何種處置?死刑不致於,最有可能是先關在拘留所,有篇新聞報導指出一些偷渡客全家被分散在不同的拘留所,男人女人小孩分開拘留的後果是年幼抵抗力差的孩童往往死於衛生條件不佳又乏人照顧的環境……
爸,我要去南方……不行,我絕對不讓你去!臨檢的軍隊眼看就要上車,聽到那一雙雙軍靴踩在地上守秩序到極點卻又無比冰冷的達達行進聲了嗎?
陽光燦爛的那天,世界聖潔的如同新世紀到來,向天空揮手的兒子在脫離母親子宮的初次告別後,又對自己做了告別,最後的告別。。
快走!列車還沒停穩徐全已毫不猶豫的拉開車門,驚詫的表情只在男人臉上停留一秒,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力氣,男人一把抓起女人小孩就往外竄,夜色實在太黑,一下子三個人就隱沒黑暗中。徐全整個人頹靠在車門邊,國境有多長,鐵絲長城就有多長,希望佈滿鐵鏽的絲網不要劃破誰的臉,不要在這裡留下誰的血,請問南方那裏有沒有一個高高瘦瘦不愛講話的男孩?他的個性很好只是有點倔強,他是我的孩子,喜歡打棒球。
今天狀況怎麼樣?有老鼠嗎?一個軍官探頭進來,那些想逃到南方的老鼠真他媽活得不耐煩了!他啐了一口,怎麼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這個頭髮梳的油亮的軍官摀住鼻子皺起眉頭。
今天行車一切順利,您辛苦了。徐全向他敬了個軍禮,動作不是太標準的那種,突然一陣風從半開的車門空隙呼旋而入,這道風可能是從另一邊吹來的,徐全心想。或者是從更遙遠的,沒有任何邊境與界限的地方。
後記:
這篇小說完全是因應幾年前的國際局勢內心有感所寫成,我很喜歡這篇故事,總覺得他現實的像是發生在某個國家卻又奇幻的不像在這個世界,希望這篇小說能帶給各位一些閱讀上的樂趣,同時也期盼我後續發表的作品能成為各位持續閱讀及贊助的參考,我目前正在構思專題內容,最後非常感謝與感恩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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