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曾經在這首成名詩中,很傳神地描繪了一年生草本植物短暫的生命週期與強盛的繁衍力。但是,後來一度成為台灣歌壇在民歌時期所歌頌對象的「小草」展現出的卻是另一種形象。
只是,若以朱熹「格物致知」的精神來聽這首歌的話,就可以發現歌詞當中對小草的「立志要長高」其實是有點小問題的,因為,大體來說,「小草」的奮鬥精神應該是如白居易所說的,表現在「即使生命短暫、環境惡劣、地力不足,卻依舊奮力開疆闢土,求取新的生存空間」才對。固然,有些多年生草本植物也會努力向上長,但如果木質化不夠,最後終究還是會因為樹型無法維持所以長不高。
這番分析多少也透露了「草」和「木」不同的生存謀略。
野草的主要目標是擴大領土,而樹木的策略是往上發展,好讓負責行光合作用的葉子能夠捕捉到光子。也就是說,大多數的樹,在樹林中仍舊要與其他的樹進行生存鏡爭,所以不斷向上爭取生存空間。即使是荒野中的樹,不需要與其他的樹競爭,但為了維持生命,扔需要開枝散葉,好讓更多的葉子有辦法捕捉到光子。
作為一棵在「漢帝國」中慢慢茁壯的樹,「儒教」儘管在武帝時受到皇家的重視與保護,卻似乎還是不免因為在「開枝散葉」的過程中,面臨許多源自「戰國時代」的其他思想宗派的干擾。
西漢時期的「鹽鐵論」提供我們的正是這些不同思維的交錯激盪。
首先,從這場大辯論的發生背景看起 :
當時主政的大臣是大司馬霍光,其以落實漢武帝晚年的「輪台罪己詔」為由,除了希望開放官營事業讓民間經營外,也希望節省政府開支,輕徭薄役,以回復民間經濟在「文景之治」的榮景。然而,身為武帝托孤大臣之一的霍光儘管有漢武帝的詔書撐腰,但因為武帝在位期間,為了籌措軍費,除了讓官員和商人徹底合流外,也讓政府官員人數因此大為膨漲,想要讓官員從商業活動中退出,談何容易?
面對這種情勢,霍光於是找了善於文辭的儒生來替他幫腔,而這些人也就是「鹽鐵論」中被稱為「賢良」、「文學」的辯士。
既然這是一場辯論,所以自然有正方、反方——其中,來自民間的賢良、文學竭力反對繼續武帝時代的鹽鐵專買,所以可被歸為反方,而正方的主要代表就是當時主管財經的桑弘羊。桑弘羊其實也是武帝的托孤大臣,因此「鹽鐵論」雖然發生在宣帝之時,但其實也可視為武帝老臣們之間的路線之爭。
接下來,讓我們試著從恆寬寫下的會議紀錄,也就是「鹽鐵論」中,找出這場路線之爭牽涉的議題為何?
基本上,這場辯論的主軸是一場「官民之爭」,所以賢良文學強調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所以希望可以廢除鹽鐵專賣,抑制官營事業,而主掌國家財政的官員則主張「國富」必須優於「民強」,國家財政要健全,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如果民強國弱,國家就無法管束人民,最後將「眾邪群聚」。
由此觀之,這場「鹽鐵論戰」應該可以算是中原帝國經濟史上最有「共和」理想的一個章節,「官方巨賈」和「民間賢良」彼此爭鋒相對,試圖為自己的立場尋找正當性,只可惜缺乏居中協調的角色,所以未能有具體的結論。
這場辯論既然出現了某種「共和」精神,自有許多現代(經濟)史家會想從不同方向解讀,但是,如果我們承繼
前文,將宋代以後的儒家文化,視為一個主幹明顯的「喬木」的話,那麼,我們可以看到,在「鹽鐵論」這場大辯論中,不論是「官方」或「民間」,其實都帶有很強的「本位主義」,立場堅定、不肯讓步,這點不太像宋代以後的儒士風格,倒是很有「戰國時代」的「楊朱學派」的作風。
兩派的不同其實也在「治國的方針」上表現出來。雖然這時候的儒家應該是「正教」,但正方代表想走的顯然是「管家」還有「法家」的路線,而反方代表希望走的路線卻有「道家」、「農家」、甚至「墨家」的色彩。可以說,「官方代表」想走的是「大政府」的路線,有一個強而有力的中央政府掌管國家的一切,而「民間代表」卻認為「任己者事廢而無功」,政府不要什麼都要管,這樣最後一定會一事無成。
如果對照宋朝「強幹弱枝」的政策,我們可以說,「鹽鐵論」中「民間代表」認為,政府既然很多事都沒做好,那就「治大者不可以煩,煩則亂 ; 治小者不可以怠,怠則廢」——要試著把握重點,處理大事不要弄得過於複雜,以免出現錯誤;處理小事不要鬆懈,以避免施政無所進展。
當然,這些批評官員「施政不力」的怨言到後來似乎越來越多,所以,後來,連霍光也受不了。這場「鹽鐵聽證會」最後也就像大多「民主辯論」一樣,雖然雙方言詞犀利,但始終沒有交集,而且最後還有「人身攻擊」的傾向。
另外,作為一個會議記錄,除了文辭中出現太多金句外,內容也實在太過詳盡了,所以,也有人懷疑這當中有很多論述是作者虛構的。不過,就算是如此,熟悉後世「正統」儒者形象的讀者,在讀到「鹽鐵論」的「民間代表」的表現,想必多會驚嘆漢代時的「鄙儒」(桑弘羊的用語)面對「大儒」時毫不退縮的勇氣,可見當時的民間儒者還是保留了先秦時期「不畏強權」的論政特色。
看起來,漢代時期的儒教雖是正教,但其主幹並不明顯,而是偏向「灌木」型態,分枝多而繁雜,甚至連漢武帝也是表面尊儒,卻偷渡了「法家」和「管家」的思想,而桑弘羊想要延續的正是這種「強國」路線。
只是,當時手握大權卻讀書不多的霍光卻只想藉「文學賢良」之口打擊同為漢武一朝的財政重臣桑弘羊,由於這當中也牽涉到宮廷中的諸多鬥爭,所以其實也很難論斷其是非。只能說,一般儒教史家對霍光輔政的成果評價還不錯,其輔政成績也贏得了「昭宣之治」或 「昭宣中興」的「小獎章」。
不過,這時的儒教在「官家」確實已有優勢地位,因為即使是「鹽鐵論」中的「官方代表」,其言詞中還是大致遵循漢武帝時的大儒董仲舒的說法,以陰陽比附刑德,希望陰陽調和,不敢太過以勢欺人,甚至願意承認「茂林之下無豐草,大塊之間無美苗」這種現象。
雖然,這句「茂林之下無豐草,大塊之間無美苗」在「鹽鐵論」中原意是要為桑弘羊辯護的,而我們也可以從這句話中看出這場辯論為何無法達到共識:雙方似乎都同意當時貧富差距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但對政府應該採取的措施卻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官方代表說,你們認為富商太多是問題,那麼繼續經營官營事業不是正好可以抑制這些富商繼續巧取豪奪嗎?(畢竟,政府官員就像樹,而民間百姓就像草一樣,樹林茂盛,草自然就不會豐盛。而野地沒有經過整治管理,也就不會有美苗長出。)
但民間代表認為,這番言論就像是庸醫治病,完全沒有看到問題所在。
很顯然,雙方都明白國家社會出了問題,但對於問題的產生根源見解不同,所以提出的解法也不同。
而我們也可以看見,鹽鐵論之所以沒有共識,有一部分原因在於主持人無法導引議題的發展,而是讓兩方各抒己見。比如說,正方既然提到「樹」與 「草」的關係,主持人就應該鼓勵雙方好好討論理想的「樹」與 「草」的關係是什麼? 有些樹,比如說「榕樹」,這種樹的根系發達,但四周就是長不出草來,所以,現在官方是想成為榕樹嗎?或者說,有些樹,比如說「椰子樹」, 其根系主要是往下發展,所以不會妨礙草的生長,椰子樹長得既高,又有果實,又不會妨礙草的生長,政府是不是應該試著把自己變成椰子樹才對?
當然,不論「榕樹」或是「椰子樹」都算是熱帶樹種,而「鹽鐵論」的參與者多是在溫帶生長的,不會想到這點,也是很自然的。從這理,我們也可以看到,當時的政治中心是在黃河流域以北的乾燥區域,所以沒能進一步思索「木」與「草」的關係。(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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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我們可以看見,在這場辯論中,雖然上場的辯士都很盡力,卻因為過於「堅守立場」,沒能順著一個議題,持續思考相對應的解決方式,最後「冰炭同器」,始終處於相互指責的狀態。
這種狀況其實應當是期望「真理能越辯越明」者所不樂見的,而這種情形為什麼會出現呢?
基本上,如前所述,這場爭辯牽涉到宮廷爭鬥,並不是真的要從民間的賢良文學中選才,因此,辯論過程中,並沒有出現協商的機制,主事者也沒有大幅改變制度的想法。既然,沒有人有能力提出好的、新的設計案來解決爭議,最後大家就只能不歡而散。
從這點看,「鹽鐵會議」的失敗,主要責任應該還是在官方。也因為如此,「昭宣時期」的「中興」是很短暫的,其後更因為土地兼併的情況逐漸嚴重,西漢的國運也很明顯地開始走下坡。
這樣「無謂」的爭辯在現代國家中其實依然很常見,而且,似乎並未因為科技的進步而減緩,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個中緣由值得各界深思。
在此提供一則來自尼采(Nietzsche)的觀點。
誠如尼采的名言「上帝已死」所透露的,尼采曾經因為對歐洲信仰上帝的「正教」產生懷疑,而拒絕走上成為牧師的道路,但也因為如此,雖然幼時曾是以詩歌、音樂大放異彩的神童,長大後,卻飽經歧視、經歷曲折,雖然對現代哲學影響深遠,但在個人的現實生活中,卻被迫在困頓不安中提出對其時代的質疑。
在這種情況下,後世的人也只能藉由尼采留下的著作中,尋找他自嘲為「不合時宜的思考」(Untimely Meditation) —— 尼采顯然將自己歸類於「不合時宜者」,那麼誰才是「合於時宜者」呢?大概就是那些依附於大學、臣服於政府,停留在宗教信仰的層次中的學者們。
所以,當他說「我們培養的是語文學,而不是語文學家」時,他的意思應該是指「我們培養的是專業學者,而不是知識分子」。
如果將尼采的思考套用在「鹽鐵論」這場大戲上,我們或許可以說:當時「官方養的只是一群政治官僚,而不是真正想要解決人民經濟問題的賢良之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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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百家大解讀 周非著 遠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