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與新

我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常換工作，當時設計界的圈子很小，難免新環境裡有時遇上離職之前的同事，這是新裡面的陳。當然啦，也曾跟現任同事，衝著年輕氣盛，相約一起出外闖蕩，開設設計工作室，這時候就是新環境裡有著陳年的人。

有些公司一待數年，待到成了小主管，也開始偶爾面試一些新人，或跟大主管去拜訪新客戶，這是越久環境越陳，反而遇到新人的機會卻越多了；然而不論是哪種，都會撞擊出不同的火花，成就出不同的箇中滋味。

年輕時，天不怕地不怕，遇上不稱心的客戶，人當然不敢對著衝撞，但心裡依然一口惡氣難出，於是就在檔案名稱上動手腳，像是7788.ai啦、7878478.JPG啦這種，等到要寄檔案給客戶，或是發印刷的時候，再正正式式給改好的名字mail出去。

這是人在少不更事時，所做的無聊事，藉此發洩心理的那股怒火，自己是覺得做得天衣無縫，卻不懂鴨蛋再密也有縫的道理。

那時我在一家頗具規模的形象設計公司上班，有個對口的窗口每次電話跟我一開頭就是，彭小姐我以前也是做設計的，我覺得你這個那個做得不太對等等之類，要改成怎樣怎樣的下指導棋，我在心理咒罵他無數次，他所有的檔案名全部都是78開頭，雖然在我心中是個奧客，但這間公司卻偏偏跟我們公司已經合作了數年，算是不好應付但忠誠度很高的客戶。

有天公司聚餐，眼看時間就快到了，我急著把檔案mail給客戶，居然就忘了更改檔案名，直接給傳了出去，然後歡天喜地的跑去吃飯。

這晚老闆選了一間頗負盛名的餐廳，醃篤鮮剛上桌，老闆的手機忽然響起，我正盛了湯喝著，完全沒注意到老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以及一連串「是我們管理有問題」「真的非常對不起」等等的抱歉用語，老闆掛掉電話後，深深吸吐了一口氣，用一種我從來沒聽過，飽含怒氣跟戾氣的口吻跟我說，彭顯惠，吃完飯後留下來一下。

這時我開始感覺到不對了，同事們也意識到不對了，我看著碗裡的醃篤鮮，有火腿有鮮豬肉還有青江菜，火腿肉質鹹香、豬肉塊肥香濃郁、青江菜碧綠綠的滑鮮，一起浸在奶白的湯裡，看著就讓人食慾大開，但我卻一點都無法繼續嚐下去，耳朵嗡嗡著只有老闆深沉的怒意。

水果才剛上，同事們就識相地相繼離去，最後只剩下我跟老闆還有我們的設計總監，顯然在後續的吃飯過程中，老闆已經把事情始末告訴我們總監，此刻他扳著臉責問我，是在公司上班多不高興，才給客戶的檔案取了諧音這麼難聽的名稱？客戶端非常生氣，表示要重新考慮跟我們公司的合作。我嘴巴張開開的，這才知道自己犯下甚麼樣的瀰天大罪，我沒辦法解釋，也無法解釋，只能低聲帶著淚意說對不起，最後老闆說，客戶若真要跟我們解約，公司將蒙受偌大的損失，他們可以不追究我的責任，但我就做到今天，明天來公司辦理離職跟交接手續。

這是我喝過最難下嚥的醃篤鮮，但我沒有後悔過，因為一份工作，而遭受不合理的待遇，每次接這個客戶的電話，就喪失一分對自己的自信，還不包括許許多多沒有加班費的夜晚，但醃篤鮮是無辜的，儘管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完全聽不得這三個字，一聽就要心痛生氣。

後來陸續在幾個設計公司裡打轉，慢慢也熬成資深設計這等老油條，那些莫名其妙的檔案名不再出現，因為我學會怎麼去爭取自己的權益，在爭取自己權益的時候，也適當的尊重客戶跟公司，當人到了這個年歲跟資歷，才算放下過往那些不識鹹淡的青春歲月，也才領略到陳與新之間的和諧滋味。

很多菜式，走的是陳新一鍋，最有名的當屬醃篤鮮，用金華火腿與新鮮豬肉共治一鍋，用陳帶出新的鮮，而新則借力使力，釋放陳的濃郁，這是陳新交織而成的一道最成功美味的湯品。

但陳新共饌，也不只醃篤鮮這道菜，小兒在澎湖念書半年，我就吃到了澎湖著名的菜色，三層焢石鮔。石鮔是澎湖一種特有的小章魚，數量捕捉的多了，便趁著日頭好時日曬，等要吃時再用水泡發待用，最常就是跟三層肉同焢，這是再妙哉不過的烹煮方式了，陳與新、陸與海，帶著某種牛郎織女相遇的寓意，更不要說這道菜的濃郁醇香，誘人口水了；但最近因大量過度捕抓，石鮔的數量也越來越少，我想，在滿足口腹之慾時，如果每人少那麼一口，就能給石鮔多那麼一點的活路了。

這道菜在澎湖是一道老菜式，但可以跟三層肉同煮的水產多了去，我就試過用乾海鰻，原本粗礪的海鰻肉，被三層肉的油湯浸潤成豐腴醇厚，入口滑美腴香；而豬肉多餘的脂則被海鰻肉吸走，倒是多了水產的靈動鮮滑，澎湖賣這乾海鰻的阿嬤教我，烹煮時若投入筍乾，那煮出來的筍乾更是一絕。

這我絕對相信，這陳與新的菜式根本是名符其實的山珍海味嘛，哪有說不好吃的理呢？

年歲漸大，慢慢了解陳與新是可以透過很多方式融合的，雖然日子似水年華，當來到宜蘭都十年了，還是會碰上對方質疑你是不是宜蘭人這種事，我只會笑笑，忍不住想起那件檔案名的事件，不管我是哪裡的人，只要彼此互相尊重，就算我是從外星球來的人，那又怎樣呢？只能說陳新之間，你還未領略出那美好的滋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