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4|閱讀時間 ‧ 約 23 分鐘

《小說》春生

十月,秋老虎流連不去,午後日頭依然毒。三重埔鄰近水流公市場的一座小公園,難得還有幾處樹蔭,讓無處可消遣的阿公阿伯們,可以聚在一起開講、吹牛、撿紅點。吵雜喧囂聲中,屬榕樹下最清涼,也最熱鬧。一群七、八十歲的老人,圍著一張磨石子小圓桌,或坐或立地玩著牌。春生公今天手氣不佳,一連輸了好幾手,想站起來舒展舒展一下手腳,換觀看著的朝發仔下去打。他拿起放在桌下自家帶來的水壺,就著瓶口緩緩喝了幾口水,一面咕噥抱怨著。正要站起來時,日頭熾艷艷,照得他眼睛火辣辣,空氣熱烘烘,猛然一個天旋地轉,只聽得好響一聲「碰」,春生公倒了下去。
嚇得一群老人手忙腳亂,連連大喊著,
「土地公,土地公!」
土地公是春生公在小公園這一帶的外號。年輕時曾經飛揚跋扈的兩道濃眉,經不住人情歲月的淘洗,化做白眉蒼蒼,伏伏貼貼地垂了下來,裂嘴一笑,頗有福德正神之像。
三、五個吃飽閒閒沒事幹的無業男子,忙不迭地擠過來湊熱鬧,夾七夾八地講東講西,忙著出餿主意。
春生公居高臨下看著,卻再也插不上話,他的世界,一片靜寂。
「古早人活到七十歲就算高壽了,我又抽煙又喝酒的,還活到八十八,夠本了!」
像是撿到了什麼便宜似的,一抺淺淺的、開心的笑,爬上了春生公褐裡帶紅,點綴著老人斑的臉上。
「先回家看看好了,總得和秀琴說一聲吧!」
春生公想了想,無論如何,也得和做了六十多年尪某的老伴打一聲招呼再走。否則,實在說不過去。
平常時春生公出門進門的,靜靜地來,靜靜地去,鮮少與老伴秀琴搭句話。秀琴婆脊椎骨不好,有時床上躺著休息,有時籐椅上窩著看電視,和女兒們講講電話,或與上門的左鄰右舍閒話家常。人家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二人飯不同桌,寢不同榻,話不投機。說是尪某,更像是冤家,既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話,也印證了夫妻就是相欠債的因果業力說。從年輕到耄耋之年,秀琴婆形繪二人關係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不知前世人欠了他多少?活到七老八十的,還得幫他燒飯、洗衣。」
這當兒,秀琴婆搬了一張小板櫈坐在陽台上,一邊撿拾著韮菜,一邊不著東不著西地漫想著。除了數月前春生公診斷出肺癌末期外,兒女子孫一切皆好,沒什麼值得掛心頭。可早年生活窘困養成的習慣,秀琴婆總有什麼放不下,好似不擔心著點什麼,不憂慮著些什麼,伊就感受不到活著的滋味。久了,慣了,憂戚愁苦就成了她日常的生活底色。不僅眼角眉梢帶著愁,橫七豎八的縐紋,也透著一絲絲苦。若說春生公愈到晚年愈活成了土地公相貌,秀琴婆則把生命搓啊擰地,搓成了一張愁眉苦臉。
秀琴婆正想著春生公的病情時,聽得大門匙孔上「咔」一聲,認定是春生公不知何故,竟提早回家。不禁好奇地想問明緣由,自然而然地叫了聲「春生」。抬頭一瞧,卻不見有人推門而入,重重的鐵門聞風不動。許是自己恍了神,不經意地向灰藍色的天空望了望,百無聊賴地吁出一口氣後,繼續挑撿著拿在手裡的一把韮菜。
這麼多年來,春生公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瞧著秀琴婆;顰眉蹙額,白髮蒼蒼,肥短老邁的身軀這裡那裡鬆垮垮下來一坨一坨的肉。老了,老了,春生公此時才驚詫歲月在秀琴婆身上刻鏤下來的痕跡。他日日見著她,兩人從陌生人變尪某,又從尪某變成陌生人。古早古早以前的事了,春生公一下子理不清其中的來龍去脈,也無意理個清楚。反正人生一世,他已經要走了,秀琴婆一把歲數,說不定很快也會跟上來,想那麼多幹什麼?
他在腦海裡努力搜尋她青春時的模樣,依稀記得他們曾經年輕,曾經有過歡樂,還不時說說笑笑的。
那時,秀琴剛嫁進門,一雙深邃晶亮的眼睛,一頭濃密烏黑的髮絲,一付嬌小玲瓏的身軀。兩人在大眠床上躺下來時,看得到屋後緊抵著窗戶的幾棵芭樂樹,剛抽出了小小的嫩嫩的纍纍的果子,風一吹,嘈嘈切切、喧喧鬧鬧,好不歡愉。他們才二十出頭,和睦恩愛伴著青春而來,還有對美好未來的期盼。期盼什麼?小夫妻的願望世俗又簡單,無非希望日子愈來愈好,平常時能多吃上幾口腥膻魚肉,一年到頭有香噴噴的白米飯可吃。住著的土墼厝能一直遮風避雨,颳颱風下大雨時,不用怕屋頂漏水、牆壁滲水,要能再蓋一間又大又漂亮的,最好不過了。
秀琴在尪婿耳畔呢呢喃喃,春生漸漸呼吸均勻地進入夢鄉。夜不深,人已靜,散居山腳下的整個村子,從貓貓狗狗到大人小孩,俱沉沉入睡。月光悄悄爬了上來,灑在稻埕上,踅進亭仔下,俏皮地從窗戶板縫間,溜進了大眠床妥妥佔據著的新娘房。秀琴隠約可見春生輪廓分明的臉龐,不禁心裡暗暗歡喜伊的尪婿長得真緣投,體格又好,長手長腳的。伊內心湧上一股泌泌溫柔,反身抱住了春生。春生也摟了摟她,半夢半醒地。
連著好幾天,春生做著同樣的夢。夢回天剛破曉,伊就一骨䟿地爬起來,穿過大廳,輕輕地掰開門栓。兩扇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來,曬榖場盡頭一籬牆燈仔花,大紅大紅的,迅即映入眼簾。清晨的曦光打下來,映著千朵萬朵,朝氣蓬勃又富麗。春生裂嘴一笑,自己不過才六、七歲,上身一件泛黃汗衫,底下一條肥大寬短褲,肩上一個麻布袋,裝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文具,打著赤腳,正準備上學去。
春生還躺在大眠床上,耳裡聽得清楚,秀琴在廚房忙著,大灶已生起火來。隔著一扇簡陋木板門,都聞得到木柴燃燒的味道,還有劈哩叭啦的燒柴聲。等下阿娘起床了,秀琴得趕過去幫她打水,照顧她梳洗、吃早飯。這是秀琴和二嫂說好的,兩娌妯按月輪流侍候。為了讓春生娶某後能有自己的屋宇,阿娘東扣西摳的,連自己的棺材本都掏了出來,才幫他蓋了這間新房,與二嫂家相毗鄰。雖說只有一廚一房一廳,到底有了自己的一門一窗、一樑一柱。也許在自己的小小天地裡,春生可以活出不一樣的春生來。
如何不一樣?春生想不真切。
年幼時,伊最大的願望是能像日本仔老師一樣,每天穿戴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春生喜歡上學,書也讀得好,曾經想望著這樣一直讀下去,就能如日本仔老師一般,過起斯文人的生活。但不知讀書為何物的阿娘不讓他繼續讀書,才上了四年小學,就硬生生地要他去放牛、拾田螺、撿野菜。為此,春生滾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很淒慘、很不甘心,可沒人理會他。伊那個不成材的阿爸沒來得及多抱抱他,就踏上了黃泉路,留下大大小小十個孩子。前面幾個兄姐嫁的嫁,娶的娶,同伊底阿爸阿娘一樣,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生。如何餵飽一張張小口和大口, 遠遠比春生渴望上學讀書來得重要。
那天,春生在亭仔下哭得聲音嘶啞,哭得淚水乾竭,哭得沒半點力氣,也改變不了伊底阿娘的心意。許是孩子太多了,伊底阿娘對他這個屘囝並未另眼相看,沒少挨一次打,也沒多疼一分。春生甚至不記得曾依偎在阿娘身旁,撒撒嬌、耍耍賴。
暮色漸漸逼了進來,村子裡炊煙四起,伊底阿娘沒想著過來哄慰他。
吃晚飯時,春生仍獨個在亭仔下,沒人來喚他吃飯,也沒人幫他拿個吃的過來。
望著曬穀場那一整牆燈仔花,一朵、兩朵、三朵、…,迫不及待似地閉合凋謝,春生感到前所未有的悽惶不安。他還未真切理解命運兩個字,但隱隱約約意識到,伊底阿娘不讓他去上學的這一天,決定了他的一生。
再一眨眼,幾隻鳥雀掠過半空,一朵、兩朵、三朵、四朵、…燈仔花,紛紛落了下來。
屋後的芭樂樹懸掛著一顆顆圓實實的果子時,秀琴愛上了那一口咬下去,齒頰間酸酸甜甜的滋味。
沒料到這麼快就要當阿爸,春生不知內心該歡喜還是該遲疑?伊不記得自己阿爸的樣子,更不知他如何看待他們這十個兄弟姐妹?可看著兩個當阿爸多年的阿兄,感覺就是那麼一回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吃得起白米飯就給他們吃白米飯,吃不起白米飯就給他們吃臭蕃薯簽。勉勉強強,有得吃、有得住、有得穿,孩子就會一天一天地長大,如同他幼年一樣。等他們肩膀寬厚、力氣夠了,就可以喚去耕田、插秧、割稻、種花生、砍甘蔗。家裡幹活的人多了,收入自然多,生活就會慢慢好起來。這麼想著,當秀琴叫他去屋後幫她摘幾個芭樂時,望著那一顆顆青亮亮的果子,春生彷彿看到了一個美好的未來,就在不遠處同他招著手。
頭一回當阿爸,又是個男孩,春生逢人問起,呵呵呵高興了一陣子。阿娘和村裡人都說嬰孩生得好看,耳垂又厚實,是個有福氣的。想著或許兒子會給他帶來運氣,讓他不必一年到頭滿身泥地在田地裡討生活,遂幫他取名招福。在阿娘的張羅下,秀琴做月子時奢侈地吃了幾隻麻油雞,春生也體貼地幫著生火燒飯,甚至笨拙地拿著衣服到溪裡洗。忙完了一天,春生會抱一抱逗弄逗弄小招福。秀琴一面收拾著,一面瑣瑣碎碎地說著話,家裡的這事那事,村裡人家的大事小事。春生話不多,但不時插上幾句。
聽得最上心的莫過於,明山過完年後,要去台北做生意。雖是遠房親戚,明山家有田有產住著三合院磚瓦房。春生小時和他一塊上學,明山像日本仔老師一樣,穿戴得筆挺乾淨,置身一眾鄉野村童之間,格外突出。明山書讀得好,但比不過春生,老是春生拿第一,明山陪第二。即便如此,春生無緣於學校,輟了學後,二人差距愈拉愈遠。小學畢業後,明山考上了初中,又讀了高中。偶爾鄉間小路碰到了,那一身乾淨筆挺的打扮,散發出來的斯文人氣質,讓春生隱隠不是滋味。伊剛娶了妻,關山鎮上布莊店的女兒,清秀白淨,讀到了初中,和長得粗粗黑黑又是青瞑牛的秀琴大不一樣。想到此,怨嘆之情,抖然而起。為何他比明山會讀書,卻偏偏家窮讀不起?人與人之間,為何相差如此之大?
「明山以前與我同齊讀冊,都讀不贏我。」
「嗯,那你怎麼沒繼續讀下去?」
「阿娘不讓我讀,硬要我去看牛。」
「誰叫你不是生在有錢人家,要讀冊、讀多少,都可以一直讀上去。沒法度,散赤人,布袋命。」
語氣裡聽不出秀琴的同情,也無惋惜之意,春生頗有些失望,彷彿兩人新婚以來的恩愛,驟然冷了下來。第一次述及傷心事,怎地他的牽手一點安慰憐憫之情也無。秀琴一徑擦擦洗洗整理著,似未察覺春生那黯淡了下來的神情。也許是煤油燈下看不清楚,也許是伊忙得沒心思憐惜共情,這邊忙完,那邊招福已咿咿呀呀等著餵奶睡覺哩。
餵完奶後,秀琴將招福放進搖籃裡,搖籃就在尪某兩人的大眠床上方。說是床,不過是沿著三面牆壁以一塊塊木板拼出來的大通鋪,一個用布結成的搖籃從天花板樑柱上懸了下來,搖籃上垂下一根長長的布條。夜間招福一哭,秀琴不用起身,手裡把著布條就可以幫嬰孩搖啊搖地安慰他。招福吃過奶後,酣酣睡下。秀琴也倦了睏了,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木桶解了手後,順勢躺了下來。
春生仍坐在大廳裡,傍著一盞煤油燈,一根新樂園,和一個黑黢黢、時而晃動的巨大影子。昏暗裡,一個又一個的煙圈,徐徐裊裊,追逐嬉戲,漸去漸淡漸縹緲,終至沒入虛無中。
夜不深,人已靜,春生的思緒卻靜不下來。
幼時,伊想得到、看得到的最大願景,就是在村裡當個受人敬重的讀書人,像日本仔老師一樣,可惜未能如願。等他漸漸長大,先是日本仔走了,換了中國政府。接著,阿兜啊來湊熱鬧,又發麵粉又發一塊塊硬硬的黃黃的塊狀物。麵粉最實用最受歡迎,村裡婦女用水攪一攪、和一和,放點油下去煎一煎,就可以吃得一頓粗飽粗飽。滋味雖比不上香甜糯 Q 的白米飯,總勝過臭臭的蕃薯簽。麵粉吃完了,麵粉袋洗一洗,還可以做成內衣褲,柔軟又舒適,純棉的哩。招福出生後,秀琴更拿著去當尿布。那黃黃的塊狀物沒人吃得下,又捨不得丟,只能拿去餵豬。
台北,台北,台北是個什麼樣的所在?聽說繁華又遙遠,坐火車得坐個一天一夜哩。
明山在市裡讀了六年中學,不但台東市熟透透,眼看著就要去台北展開新生活了。而伊呢?伊底阿娘喚他去看牛,害他上不了學、去不了都會,天天泥裡來泥裡去,難不成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一輩子當個拿鋤頭的莊稼漢?明明他比明山會讀書,為何去台北發展的是明山,而不是他春生?人比人,氣死人啊。一股淒涼的不甘之情湧上心頭,指頭上夾著的新樂園飛灰欲滅,春生往地上一扔,狠狠用力踩了又踩,牆壁上巨大的影子,顫動得更厲害了。
房裡傳來秀琴低聲吩咐他把煤油燈熄掉,趕緊上床睡覺的聲音,明早得去幫人插秧。
插秧是個苦力活,三伏天的,日頭把田裡的水曬得滾燙燙。春生得彎著腰,雙腳泡在水裡,一邊汗如雨下,一邊把秧苗一棵棵栽下。一天下來,腰酸背痛得好像不是自己似地。思及此,春生決定先放下心中的疙疙瘩瘩。趁著還年輕,腰未酸背未痛,秀琴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先爽快一下。伊捻熄了煤油燈,進了房一爬上床,也不問秀琴一聲,就壓在了她上頭。
風一吹,屋後的芭樂樹顫冷冷抖了起來。招福躺在秀琴旁邊睡得沉,再過去,伊底妹妹月珠一樣睡得酣,搖籃裡躺著睡著的嬰孩月雲。年關將至,秀琴盤算著蒸年糕的大事,需要多少糯米?得買幾斤砂糖?還想著幫自己置一件新衣,幫三個小孩做一身新衣裳。這裡要錢,那𥚃也要錢,說來說去皆是錢、錢、錢。春生漫不經心地聽著,伊底大兄在關山鎮上開了家賭場,成了鄰近幾村村民的最大娱樂場所。年、一年一年地過,孩子、一個一個地生,在他們力氣未長成,還無法幫忙農務時,咿咿啊啊總離不開錢、錢、錢。
而伊現在掛心的是,能為自己攢下多少當賭本。往年春節,這家那家輪流著作東邀三五鄰居一起賭,是消遣娱樂,也是連絡感情。輸贏玩得小,久了,像小孩子玩遊戲般,無趣無味。伊去過伊底阿兄開的賭場,亮晃晃一盞盞燈泡,映著五、六張中型方桌,聚集著好幾個頭髮梳得油亮的男子。他們一手叼著煙,一手看著牌,光那付廝殺神氣和輸贏大小,就讓春生艷羨得吞了好幾口口水。伊已三十了,三個孩子的阿爸,想玩點大的,刺激一點地,如古時將軍攻城掠地般,那才叫真趣味。秀琴還在耳畔呢呢喃喃著些什麼,春生愈聽愈不真切,懷著上賭場的期盼和大贏一把的胡思亂想,呼呼呼地跌入了夢鄉。
依稀在夢裡,春生往水流湍急的大圳溝奮力一跳,還沒來得及做個好夢,就被抓了上來。日頭亮燦燦,伊一邊吐了幾口水,一邊淚流滿面地嚷著死、死、死的。遠山近樹,靜靜的,風兒,微微地吹。伊勉強睜開眼,想起了自己已是五個孩子的阿爸,外加一個在秀琴肚腹裡。孩子生得愈多,生活愈形艱苦,尤其是他們開始上學後,特別需要錢、錢、錢。而家裡,從寬窄隙縫到大小壁縫,從頂上樑柱到地面坑洞,也搜不出一個多餘的銅板。幾次三番,春生感覺自己就要在賭桌上變出一叠鈔票來了;背著秀琴帶上所有能拿到的錢,滿懷希望。等他進了家門,失魂落魄的,迎來的是秀琴一張籠著寒霜的臉,兩道銳利鄙夷的目光,和劈頭蓋臉一陣謾駡。秀琴總駡他沒路用、沒材調,久了,慣了,春生覺得身為查埔人的臉面和尊嚴,也一點一滴地消蝕溶解。年輕時的和諧恩愛早沒了味、褪了色,餘下的是無處可遁的愁顏苦色。就連天花板上爬著的壁虎,牆角簷下結著的蜘蛛網,水缸裡的清水,大灶下的柴火,都透著苦、染著愁。春生原以為噗通一聲跳下去,就可以圖個痛快,從此了無牽掛。
伊雙眼一閉,悲從中來。淚水,又泌泌淌了下來。
鞭炮聲裡,整個村子洋溢著過年的喜慶歡樂。秀琴把最小的女兒抱在懷裡,一面眉開眼笑地哄著五個孩子乖乖站著不要動,好好拍張照。村裡就明山家有相機,明山父親做人豪爽阿沙力,過年時主動提議幫各家各戶拍個照,留做紀念。亭亭玉立的查某囡仔,還可以在花間林下,單獨留下十五二十時的青春樣貌。春生一旁抽著新樂園,彷彿過年、拍照,眼前的秀琴和孩子都與他無關。伊撣了撣煙灰,望望上空,天藍得惘惘,雲白得迷離。
過了這個年,一家夥仔要搬去台北了。
近幾年,離鄉背井到台北打拼的人家漸多。他們口中的台北充滿著機會,和不時有好康可撿的刺激。諸如,體面男子掏錢包時不小心落下一張大鈔,女傭買完菜忘了放進籃子裡的一塊豬肝、一條魚。更有摩登淑女登登登踩著高跟鞋,趾高氣昂地走著走著,沒注意到手腕上的金鐲子鬆了、掉了。沒見過世面的庄腳人一旦開了點眼界,不免沾沾自喜,喜歡興之所地至加油添醋,唬得不明就裡者,嘴巴張大大,一愣一愣地。
春生先過去探了路,廉價住鄉親家,在工地幹了半年活,收入比拿鋤頭來得多又實際。北部到處工廠林立,男生可以當黑手,女生可以踩縫紝機。伊的想法是,幾個大的過不了幾年,小學一畢業就送去成衣廠,很快就能幫著賺錢養家。這會兒,春生忽然意識到生了五個女兒的好處,搬去台北更是個絕佳主意。至於招福嘛,有能耐讀書就繼續讀下去,沒能耐讀的話就送去學一門好手藝。等他一出師,絕對比自己當小工賺得多。
錢、錢、錢,春生一邊喝著酒,一邊和他的燒酒伴,相互傾吐人生諸多不如意。外頭雨淅瀝瀝地下,裡頭混濁濁飄著酒味。小工工作不穩定,碰到下雨天更不順心。打工人有工做時髒兮兮,沒工做時醉醺醺,大把大把時間不是花在勞動上,就是拿來喝喝酒或賭賭博。招福在建材行學藝,兩個大的女兒進了同一家成衣廠,秀琴位於河邊的銅冶小工廠,每月一次通宵加班。燒酒喝起來辛辣辣,生活的滋味細細道來,依然酸苦苦。聽說明山生意愈做愈大,住的是高樓大廈,出入有進口轎車。伊呢?怨嘆啊,怨嘆,若非伊底阿娘生生斷了伊底讀書路,伊何至於只能在台北當個小工,租在伴著臭水溝的窮巷僻弄裡?說來說去,查埔人的尊嚴總離不開錢、錢、錢。春生吁出滿嘴酒氣,端起碗,茫茫然地盯著那透明液體。盯著盯著,碗裡的燒酒泛起了陣陣漣漪,不斷漾開來、漾開來。
春生伯拿著簸箕和掃把,要把地上的塵沙仔仔細細地掃乾淨。雖只是一塊不起眼的廉價搭建,畢竟是兒子買來做木工廠的所在,伊打從心底高興、珍惜,比女兒考上了國立大學,全家搬到新落成公寓還意足。在家裡,春生伯除了打理自己之外,可是幾乎四體不勤。有時醉了酒還吐穢物,恨得秀琴一邊怨嘆、一邊咒駡他一世人沒啥用,怎不早點喝喝死死去?聽多了,春生伯早把這些話當吹過的空氣,酒照喝,煙照抽,小牌一樣打,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伊不懂裝潢做生意這些個事,但知曉要發大財唯有從商一途。說不定哪天兒子也和明山一樣,晉身有錢人之列。屆時他回到台東鄉下,要說有多風神就有多風神。春生伯愈想愈開心,整張臉散發著柔柔和和的氛圍。招福,招福,若當初取名招財,搞不好早把財招來了。
雖然兒子不滿他愛喝愛賭博,經常對他沒好聲氣。可幾年前當兵時,巴巴地存了點錢,買了一個金戒指送給他。春生伯訥訥地收下,心底滿是歡喜又絲絲羞慚。兒子從小到大,伊可沒送過他什麼禮物,也未曾幫他買過一件新衣帽。全家人從鄉下搬到三重埔時,只租得起一個房間和一個客廳,廚房廁所得和樓下房客和樓上二房東共用。一家八口人,母女六人擠著一個房間。客廳裡另釘了一張床,父子二人晚上一起睡,卻鮮少有話語,就如同現在一樣。兒子當時唸國中,春生未曾關心過他,差幾分沒考上高中,理所當然送去當學徒,兒子也不敢有異議。沒料到的是,等兒子出了師,當完兵回來,順理成彰擔起一家之主的責任,大小事和大女兒商量打理著。伊這個當老爸的少了經濟權,自然沒了話語權。但很快地,也不用在工地裡又是泥又是灰地討生活。
掃完泥沙塵土後,春生伯仍不忍離去,東摸摸西看看,似乎想著如何把簡陋的木工廠,折騰出一番氣派。想歸想,過了一會兒,仍理不出個頭緒,畢竟伊的所知所見所能理解的,實在有限。年紀大了,春生伯愈發不會讓自己死鑽牛角尖,煙要抽、酒得喝、牌照打,才是過日子的終極信條。這麼一想,伊信步走到門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長壽煙,往手掌心扣扣扣地敲出了一根。又摸出了支打火機,「卡」一聲,香煙點燃,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煙霧繚繞中,回憶、想望、現實、過去,乍上乍下,浮浮沉沉。人生大半,如秋風掃落葉,颼一聲,消逝得無影無蹤。
「阿公,阿嬤!」
四個孫子一進門,就卬足了勁地對著兩個長輩大聲喊。秀琴婆笑顏逐開,幾個女兒帶一家人回娘家,是她最雀躍的日子。有時兒子一家也從淡水回來,六個孫子一見面吱來喳去,追逐跑跳碰,那就更熱鬧了。春生公內心自然歡喜,但一貫不冷不熱地應了聲後,就自顧自地一切如常,孫子也向來不與他親近。年輕時不知如何當個好父親,年老了,不懂得怎樣扮演慈祥的阿公,顯得有點手足無措。最常見的畫面是,一群大人小孩在客廳吃飯、聊天,喧來嚷去。春生公卻獨個兒坐在飯廳裡,默默吃著飯、喝著小酒,壞習慣地把個右腳踞在椅子上。兒子不抽煙、不喝酒,每每看到老爸如此情景,總要皺起眉頭叨唸個幾句,宣洩一下情緒。幾個女婿基於禮貌比較體貼,會遞個煙,與他閒聊幾句,但也僅止於聊上幾句。兒孫輩不懂春生公腦子裡轉著什麼,更何況河洛話勉強聽得懂卻說不好,春生公也摸不透他們在想什麼。小公園的閒雜老人聚會、打屁、撿紅點,遂成了生活的重頭戲。
想到此,春生公臉上泛起一抹自嘲又蒼涼的微笑。人生八十八,終於要落幕了,說不上有什麼遺憾。伊不怎麼關心提擕子女,孩子個個出落得比他好,二女兒和三女兒還受了高等教育哩。他們勤懇踏實地做人做事,賺不了大錢,總也衣食無憂地過著安安穩穩的日子。
人一老,時間變得一點不值錢,大把大把地,如何消磨?秀琴婆一逕緩不緩、急不急地撿拾著韮菜,像熬著雞湯似地,把日子一點一滴地熬掉、蒸發掉。鮮少關心老伴一天天如何過的春生公這會才意識到,秀琴婆的日常生活,大片大片透著著索索無聊。伊小時在鄉下沒上過學,五十幾歲才重拾書本,雖然夜補校孜孜矻矻讀到國中畢業,畢竟年紀大了,讀讀寫寫忘忘的,無法像春生公一樣,想看書就可以捧起書來看。電視節目雖多,伊不喜歡,太多阿里不達嘸精嘸總的,給瘋子傻子看的。打掃、居家整理、做菜,秀琴婆不擅長也沒興趣。喝酒賭博?伊痛恨死了春生公毀在上頭,自然不會自甘墮落。所有能做的消遣一項項剔除後,春去秋來,日昇月落,白日裡小公園就是春生公的天地,家裡坐著的秀琴婆只能常常一個人發呆又發愁。
秀琴婆體力還可以時,當保姆幫人帶了好幾年小孩,後來又陸續帶了兩個孫子。歲月不饒人啊,最大孫子都已三十歲了。在他們那個年代,肯定已娶某生小孩。兒孫自有兒孫福,春生公和秀琴婆二人難得地在這點上有共識,不會像別的老人家那樣,追著長孫要孫媳婦、要胖曾孫。
望著秀琴婆一身裹著落寞,彷彿連拿在手裡的韮菜都透著寂寥,猛然間,春生公對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伴,動了憐憫之情。若果秀琴現在聽得到他說話,他會對她說什麼呢?
春生公暗暗地問自己,拿不定主意,一切,都來不及了。
「秀琴,我走了!」
簡單一句道別,一滴淚珠,潸然而下。
淚光晶瑩中,坐在教室裡的春生,只覺滿心歡喜。講台上,老師正帶著底下學生,一句一句地唸著課文。
古有莊周,一日做夢,夢為蝴蝶。翩翩飛舞,怡然自得,不知己為莊周。俄而夢醒,不勝驚訝,是為莊周也。不禁惘惘然,是莊周夢為蝴蝶?抑蝴蝶夢為莊周?
春生一邊朗誦,一邊拿著滴溜溜的大眼睛望向窗外。日麗風和,遠山近樹,蒼蒼翠翠。陽光在長長的走廊上慵懶流淌,風兒輕輕地吹,吹得操場邊一排楊柳,翻起層層碧玉波浪。一隻銀歡嫩粉蝶,翩翩地從窗外飛了進來。飛啊飛地,飛到了春生的髮上、桌上,飛到了打開著的課本,靈靈巧巧地停在了粗大的「蝶」字上。驀然間,一個個粗體黑字幻化為萬千蝴蝶,輕盈盈地飛舞了起來。上空開了一扇天窗似地,揮灑下千萬道柔柔的細細的光。
琅琅讀書聲中,春生逐光而去,漸去漸遠,臨了,回眸一笑。
琅琅讀書聲中,春生逐光而去,漸去漸遠,臨了,回眸一笑。
琅琅讀書聲中,春生逐光而去,漸去漸遠,臨了,回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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