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4|閱讀時間 ‧ 約 12 分鐘

變色的天空(9之3)|1980年代

3
部隊規律的生活,使我體驗到生命全新的一面。在軍中,沒有太多空閒的時刻,自然也没有時間來發酵自己的鄉愁。所以,日子雖然單調呆板,沒有什麼事件、情節,却顯得平静快速。
放假回家,我很少找朋友,更不敢讓艾琴知道。我只是在家中享受溫暖、舒適的親情。
閒談時,家人提到,有一位女生常打電話到家裏找我,並且打聽我的消息。家人沒說出是誰,但我立即想到艾琴。家人問起,這是怎麼回事?我總是避重就輕的搪塞過去。
為什麼還一直來電話?艾琴。
我又擔心苦難的她了,不知為什麼,老怕她又受到傷害。休閒時,那對薄薄的單眼皮的眼睛,常在眼前升起。
隔年秋天,我奉派回台北受訓,每個星期都有機會回家,却没想到會引起這麼大的變化。
有一次休假回家,在毫無心理戒備的情況下,居然接到艾琴的電話。
『我是白克華。』
拿起電話筒,我反射性的回答,那頭沒有應聲,但隱約聽見對方急促的呼吸。
『請問找哪位?』
『我是艾琴。』
我的腦子彷彿被重物擊中一樣,昏眩萬分,兩耳嗡嗡作響。想掛電話,但狠不下心。
『我們見面好嗎?』
『我......』我知道不能見她。可是,如果說不,她會怎樣呢?我不敢再往下想。
『你不認我這個朋友了?』
『妳當然是我的朋友。』
『既然如此,朋友見面天經地義。』她的聲音忽然壓低了。『怕我?是嗎?』
『幹嘛怕妳?』其實我害怕極了,我害怕純粹友誼會變質。
『那一小時後在萬國戲院門口見面。』
她不等我回答就兀自掛斷電話。我立即打電話給她,但那一頭已沒有人接。
不可以去。我一再警告自己,去了,也許什麼都不發生。也許什麼都會發生。如果不赴約,讓艾琴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戲院門前徘徊,那種空虛、絕望怎麼教人受得了呢?這正反兩面的想法,像兩道强大的河流在內心熱烈的激盪不已。
大老遠就看見她了。她穿一身白,耀眼得像藍天上的雲朵。她把頭髮束在腦後,像可愛的馬尾。向我招手時,馬尾便快樂的左右擺動起來。
『真怕你不來。』她微笑著。
『好嗎?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我儘量無拘無束,好使自己輕鬆一些。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再談好嗎?』
她溫順的看我。我點點頭。她美麗動人,看起來很舒服。
我們仍然到上回那家冷清、安謐的咖啡廳。一切看來,似乎都沒有改變。
『我很喜歡這地方,讓人感到恬靜與親切,』艾琴坐下來,回顧四周。『人多就討厭了。可是客人少的話,又怎麼維持呢?真矛盾。』她為自己相左的想法而笑了起來。
『至少,這地方依然無恙。』
『希望永遠這樣。』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把清靜的空氣全吸進體內。
『永遠這樣?』
『是啊,就這麼和一位喜愛的作家坐在這個角落。』
『別挖苦了,我已經很久沒有發表作品。』軍中的呆板、單調,把寫作的靈感都殺光了。
『你一定要繼續寫下去,不要停筆,不寫的話,多可惜!』她說:『這些日子,我把你寫的三本書,逐字逐句的讀了好些遍。』
我像是所有隱私全被揭發一樣,難為情得要找個地方躲匿起來。
『書中美好的女子,讓我既羨慕又嫉妒。』她絞弄著散放花香的小毛巾。『你很愛她吧?』
『那只是我理想的化身,並沒有這個人呀!』
『真的?』她兩眼一亮,繼而又說:『我不信!由書中看來,明明有這麼一位令你傾心的女子。』
『妳忘了,上次我車禍,妳和——』那時她和吳義明送我回山上。我差點把『吳義明』三個字說出來。可是她似乎知道我漏了嘴,臉僵住了。我立即補充說:『你曾經要替我介紹的,忘記了嗎?』
『是這樣的嗎?』她眉毛一挑,俏皮的微笑起來。
這笑容使我寬心不少。我端起杯子,喝著又苦又甜的咖啡,想這多麼荒謬,一個鐘頭之前,還一直叮嚀自己,千萬不要赴約,可是現在却已和艾琴面對面了。
『妳過得怎樣?』
話未說完,我立即發覺自己問得笨透了。她收斂笑容,看着暗茶色壓克力桌面;桌面反映着她白淡淡的面影。
『一切都糟透了。』她聲音低低的,像口蒙著手帕似的。然後又喃喃地不斷重複『我不喜歡』這句話,彷如唱片旋轉不出那條凹槽。
我沉默無語,猶如我要負一大半責任。
『你知道嗎?上個月我父母離婚了,我父親——不,他已不是我的父親,他為了一個風塵女人,居然拋棄母親,置二十餘年夫妻感情於不顧,』她嘆著氣,整個被哀傷的氣息所包圍。『我現在和母親住在一起,她白天在藝品店,非常忙碌,來不及回憶,可是回到家,我看到她可悲可憐的孤單。你知道,女人的遭遇再沒有比這更壞了。我非常同情她,可是我不知道如何來幫助她,就如同我不知道如何來改善自己的生活一樣。』
她這些話讓我的心情非常低落。我感受到她的孤寂、悲傷、困惱。可是我也不知該如何來安慰她。
『對不起,我不該同你說這些的。』
『我也感到很抱歉。』
『這跟你沒有關係。』她忽然想起了遺忘的什麼,質問我:『為什麼都不跟我聯絡?』
真是致命的一擊,我怎麼回答她呢?所有的思想全從腦中飛離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兩眼直盯著我,我不敢面對,不知看哪兒才好。
『你不說我也知道。』她自言自語:『你瞧不起我。』口氣是鄙夷的。
『請不要這樣說。』我急得站起身來,兩手在半空中舉起,比不出什麼,又放下。『我......』
『你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她說著便自暴自棄的哭泣,抽抽噎噎地說:『我下賤......不要臉——我是——壞女孩......』
『怎麼這樣呢?』我坐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請相信,妳既美麗而又善良。』
她哭得更厲害了,我忙將她擁住,拿出手帕,幫她拭去淚水。哭聲總算停止了,但身子仍因著抽噎而聳動。我跟哄小孩一樣,拍著她的肩,喃喃地安慰她:『艾琴,不哭。』
慢慢地,她平靜下來,貓一樣的偎在我的懷抱裏。我可以感受到她呼吸的起伏。這個姿勢令我尴尬,可是她並沒有改變的意思。我閉上眼睛,就這麼靜靜地抱著她,有一股幸福的恐懼感劃過我的心頭。
怎會變得這樣呢?這種幸福是不正常的呀!對未來,我實在一點點起碼的把握也沒有,那可能是條泥濘、漫長而又坎坷的路。
等她坐直身子,我的肩頭已麻木得動彈不得。
她細心的把臉上的淚痕擦去,然後挺直上身,面向我:
『我很壞?』
『妳很好。』我拍拍她的手背。
『真的?』
我點頭,微笑。她這才天真的綻開小白花般的笑容。我不知為什麼,老覺得哪兒不對勁,說不出來,窘得很。她却一點也不在乎的、充滿好奇的問起軍中生活的點點滴滴。
和艾琴告別後的空虛與荒謬,夜裏一再擾亂著我。我不斷地在黑暗中追問自己,怎麼回事?到底在擔心什麼?
我終於確信,艾琴的感情只會讓我痛苦,我必須躲開她,必須逃離她,完完全全忘掉她。
隔天晚飯後,訓練中心的會客室廣播會客名單,彷彿聽見我的名字。我沒把握,問鄰座,他們便拍著我的肩,推我出餐廳,鬧著說:
『牽手來囉!』
我可以每個禮拜回家呀!家人何必來看我?將信將疑的走進明亮的會客室,立即看見艾琴尋尋覓覓的眼睛。我先是一陣吃驚,馬上想到,昨天她一再打聽受訓的地點,我於是完完全全明白了。
由於我的表情根本掩飾不了心裏的意外,使得她狡黠的微笑起來。
『都在台北,這麼近,幹嘛晚上還來呢?』
『就是近,所以我才能來呀!』她說著,從手提的白籐方籃,拿出一袋燒賣。『這是我親手做的,給你當消夜。』
『何必如此費事?這兒伙食好,份量也夠。』
她嘟著嘴,把燒賣遞過來,我接到手,燒賣還是熱的。她的細心,不禁讓我嘆息起來,天底下怎會有這樣巧思的女孩?
『要不要趁熱吃一個?』她熱心的打開袋子。我不忍讓她失望,便吃了一個。她專心的注視著我一口一口的咀嚼。
『好不好吃?』
不等我吃完,她已迫不及待的詢問著。我把最後一口吞下,稱許的點點頭,說:
『職業水準。』
『真的?』她一如小學生得到老師誇獎一樣的開心、得意。
『不要再這樣麻煩,好嗎?』我說。
她像好意未被重視,委屈的說:
『可是,我喜歡為你做這些事,一點也不麻煩。』她又强調:『一點也不費事。』
她的真誠使我無言,並且感到慚愧。
以後,每天晚飯後的會客播音,一定唸到我的姓名,這在同儕間,造成不小的迴盪。我變成他們開玩笑的對象,晚飯變成煎熬了,我甚至不敢進餐廳吃飯。
艾琴總是帶些親手做的吃食來,我根本吃不了這麼多,同事倒非常樂於幫我,進而主動向我討東西吃。他們對這位女孩十分好奇,還跑到會客室偷看。他們邊吃著艾琴帶來的吃食,邊誇讚艾琴的美麗。
『她不是你的妻子?』
我搖頭失笑,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未婚妻?』
我又搖頭。
『要不然,為何對你這麼好?』他們見我不說話,便像醫生下診斷一樣。『她一定很愛你。』
愛我?這是我不敢說,也是我所擔心的。
『小白,你亂幸福的,好好把握!』
大家一再的鼓勵我,使得我都有些迷惘了。
漸漸地,她來,並不再為我帶來尴尬,彆扭。她來,變得使我快樂不已。我反而高興艾琴成為同事間的話題,那使我感到虛榮。
等待,我居然在等待她來。
假日,她會在訓練中心門口等候我,然後一起度過緊湊的一天。每次回到營區,我都覺得疲倦而又愉快。我們就這樣一起消磨了一個月的快樂時光。一切都那樣舒暢迷人。
最後一個假日,我們一起回山上,學校無恙,還是那麼親切,那麼讓人興起擁抱的感覺。隔天,我就要回南方的部隊了,我們有了默契似的,彼此珍惜著這短暫、寶貴的時光。
山上的秋天很老了,風大,其中又夾帶了些若有若無的雨絲。
這些日子,我始終很謹慎,心裏老顧忌著,不敢碰她。可是,我們似乎彼此知道了對方,很快就落入千古以來的那張大網。雖則我沒有碰她的手、臉或者唇,但內心的那種想念著對方的急切,在在證明——我們戀愛了。
我擁著她的溫柔,在山崗的道路行走,看得見的一切都是抒情的。
山霧來了,我陪她登上高樓,霧太濃,幾幾乎乎看不到其他建築物。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和艾琴。風在高樓的聲音很巨大,我們可以感覺到霧正在走動。
她的臉像蒙上一層淡淡的白紗,更增添一分美麗。她心有靈犀般的,多情的凝視著我。她這一眼,真真碰觸了我內心深處的角落。我既感動又恐懼,顫抖的捧起她的臉,她閤上眼,我低頭,細心的吻她。我們貼在一起,這一瞬間,所有這些日子的顧慮全不存在了。我的太陽穴、眼皮、胸口,全急速地流竄過一股熱流。等我放開她,她臉上微笑著,却掛了兩行清淚,像兩行淒豔的詩句。
『怎麼又哭了呢?』我用手指拭去她的淚水。
『啊,白——』她又溫柔的靠上來,抱住我,輕輕地喚著我的名字。
霧漸漸散了,古色古香的樓宇慢慢清晰起來,看起來虛幻得夢境一般。
艾琴輕輕推開我,說:
『從那件事之後,我想了很多,我確信,我不愛他,可是我當時離不開他。這你能了解嗎?』
我點點頭,伸手撫了撫她微涼的面頰,有幾根髮絲因著淚水而黏在上面,我用手指把髮絲捏起,順到耳後。
『我知道這很荒唐,可是我早就愛著你。』她抬起深情的、如霧的眼,尋著我的眼睛。『我知道我沒資格和你在一起,我這麼下——』
我立時用手指壓住她的雙唇,不要她講下去。她伸手拿開我的手,把吻埋在我的手掌心。然後抬頭,認真的說:
『我不敢奢望永遠擁有你。但等你另外有了女友,千萬不要告訴我。』她黯然的低下頭,隨即又改變說:『不,請你一定告訴我,我會祝福你們。」
『別說傻話了。』
她那謙卑的模樣,令人心都快碎了。我忽然覺得自己必須盡力呵護她,我有這個責任,不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或傷害。我摟住她,用我的嘴堵住她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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