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復得

我人生中有兩次失而復得的經驗。第一次，在我二十七歲那一年。花了七年的時間，我終於和曾經深深被我傷害過的男人再度走在了一起。我珍惜他，像珍惜一隻一直住在森林裡的鹿。曾經，他有一雙像鹿一般無辜純淨的眼睛。有著像鹿受驚時脆弱易感的心靈。我知道是我在上面劃了一道很深的傷口，然後把他丟在森林裡棄之不顧。過了七年，好不容易可以再度親近他之後，我用盡自己全部的愛與耐心，只為了能夠親自照料那道傷口。我想看見這隻鹿再度在森林裡輕靈地跳躍。但是那雙眼睛終究是變成了狼。掩飾著深沉的算計，混雜著獸性的慾望，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冷漠，輕蔑，對這個世間深深的不信任。因為不信任，所以他老謀深算地一個城池一個城池加以征服。我遇見鹿的那座森林，似乎早已被砍伐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又一座的牢籠，關住了他也關住了想在他身上尋求樂土的我自己。

過了好久以後，我才明白，失而復得可以是多麼殘酷的一件事。它讓我用無可逃躲的方式，目睹一個人可以怎樣被「成長」凹過來折過去，弄得眼神和靈魂都變形，而曾經相信過的事情，他一次機會也不肯再給。愛情的發生是何其偶然，然而愛，在持續而真實的互動當中不斷練習、調整、溝通、積累的那種愛，考驗著自己如何與脆弱同在並基於脆弱而長出真實的成熟的那種愛，在充斥著競爭與匱乏的當代社會中，又是何其珍稀。簡直奢侈。

而最近，我剛經歷了第二次的失而復得。

這次它來得很輕巧，簡直像是不經意一般，只是微風輕輕吹拂過。我曾經為了守護自己的信念與承諾，在百般掙扎的情況下，終止了非常重要的夥伴關係。為此，連續兩三個月吧，每天晚上睡前，我都反覆問著自己，我有沒有做錯決定？因為實在無法兼顧兩邊，我就咬著牙硬是做下去。如今也六年過去了。其中一位我以為可能失去了的朋友，前幾天隔著螢幕告訴我，其實什麼事也沒有。他說，我一直都是挺你的啊，還反覆質問我，「你真的認為是你的錯？」這次是我以為我又傷害了別人，但對方告訴我根本沒有傷害發生啊。即將邁入第十年的友誼，就在我和他都各自經歷過一番痛苦的成長後，在我們的面容與心智都各自有了滄桑的沉澱過後，宛如翻過一座還沒爬到山頂就看不見前路的小山丘般，繼續往前開展。

沒有人知道前面的風景會長怎樣。但是這輕巧的和解，像一隻隻翩翩飛舞的蝴蝶輕輕啄上我的肌膚，傳遞著珍惜與愛。

擁有這樣一位看遍了我的強悍與懦弱、霸道與無能、幼稚與自私之後，還能說上一句「沒有經歷過考驗的友誼還能叫友誼嗎？」的朋友，是我在將近四十歲的日子裡願意去細細體會的韻味之一。這個朋友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生命處處皆是牢籠。他不幻想自己能打破牢籠，而是不斷練習從一根又一根的柵欄中穿縫而過的隱身術，奮力卻又輕巧地存活下來，在看似頹廢與失敗的狀態中，留下力氣護衛他心裡的那片森林。他思索著，如何讓這片森林日益茁壯。他又酸又刺，酸與刺的背後卻是粉紅色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