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份的人總習慣在夜裡活動,我想我也是那樣,我習慣在夜裡長跑、寫作、思考,在相對較無人聲嘈雜的深夜中,我才稍且不感到那麼煩躁,這並不代表我就得以更加專注,而是,我可以讓自己高敏感的情緒更容易地湧出,恐懼的、消極的、暴力的、後悔的、非理性的……全部誠實地;也基於這樣的前提,我才能夠進行單調而痛苦的長距離夜跑,或者將各種我在白天抑制自己不能去想的念頭進行轉化、改寫成各種故事,因此無論如何,我在夜裡維持運動及寫作的習慣都並非出自於什麼健康的理由,那不太像是正常的能量釋放、讓自己的情緒平衡,而是比較像……放手任自己不斷下沉、顯露出自己最糟糕的一面。 我更曾幻想過:如果我能夠搬到一個有永夜存在的國家定居那將會是怎麼樣,當然,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機會,而我猜想在未來也極不可能;在日夜交替的過程中,我的想法也會隨著日昇日落而有所轉變,這些過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很多時候,我可以對同一件人、事、物產生極端的兩種想法,我可以深愛他們、仰慕他們、懷念他們,然而一但晝夜轉換,我也可以憎恨他們、鄙視他們、慶幸我與他們之間不再有關係;這樣的變換不僅對外,之於我的內在也是成立的,同一天裡我可以說服自己還有希望,對於自己的想法與計劃也抱有信心,可是當夜幕降臨,沉重的後座力就會向我襲來,消極、頹廢、絕望,在腦海中一一指責自己的種種過錯與不值,並深深後悔到認為自己其實充滿毒性、或早或晚我都會把身邊我的人通通逼走…… 但,對於這樣的常態,就算不必刻意去紀錄、整理並統計,我也都已能夠體悟到:看似日夜平均的兩種極端,其實長期累積下來,我其實有很明顯的傾向,愛與恨、相信與否定、嚮往與排斥等等。我很清楚自己是個相當矛盾的人,尤其隨著年紀的增長,反覆地憂慮、遲疑以及對於失敗的畏懼,導致我愈加頻繁地猶豫不決,最後落得不敢付出任何具體作為。 正如同我希望能夠替自己設下原則,但在面對某些人生的當口之際,現實迫使我不得不體悟到自己的能力根本無從應對,從而選擇了放棄,過去曾以為永遠不會打破的原則與承諾也一一失守,致使涉及的人們也受到了傷害,對此我已數度提過:我是真的由衷感到愧疚。 而「愧疚」是心靈的牢籠,只要我的記憶依然存在,我就無法真正地逃脫,除了不切實際的妄想,我沒法做出別的改變去彌補它,更別說是替代它,「轉念」也像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概念,彷彿只要修改了價值觀我就能與過去一筆勾銷,無論是對我自己或者是曾對不起的人都能在瞬間得到一廂情願的和解,乃至完美的大結局……不,我知道根本不會那樣。 於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堅定地認為擁抱希望是一件相當自大且可恥的事,我不敢再去喜歡新的人、事、物,我並不諱言這是出於自私的理由,全因我不想再歷經前述的過程,另一方面,對外,我也不想要再使他人因為我而失望或受傷。
我曾有過目標,我曾為了它努力,然而等我總算獲得了一張符合資格的入場券,我才發現門檻後的世界和我原先所預期的差得太多了,現實遠遠超出了我理智上能接受、能力上可承受的範圍,還來不及調整嚴重的失落感,緊接著就是我必須馬上決定是否要再繼續下去的抉擇,那些努力、忍耐、割捨全都變成了沉沒成本,未免浪費也好,不甘付出成空也罷,我該頂著損失憎惡撐下去嗎?正如同那些勸人自殺前可以再多想幾秒的宗教標語一樣?這個社會的主流價值亙古至今往往都是將毅力讚頌成一種美德,但凡毫無保留的堅持終將與成功的結果劃上等號,相關的名言錄已經有太多、太多,從學校的課本到走進書店的暢銷商業專區都能看見這類毫無科學根據的成功學,儘管以統計上的比例判斷都是不切實際的,那麼我應該嗎?認為自己足夠幸運、至少不會那麼糟、未來還會有轉機? 正如我有自知之明地,我是個相當矛盾的人,我的理智和決定時常會相左不一,以至於該堅持的我居然放手了,留下的就是無盡的遺憾與悔恨;而早該放手的我卻繼續堅持,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與失敗不斷加重我身心的負擔,致使我在各方面日漸扭曲,經年累月的我已消耗得很難再去過相對正常的生活,想再回頭已困難得不可能,無可避免地,同樣是以後悔收場。
說了這麼多抽象的概念以及內心的感想,不如更直白而言:對於工作──身為一名全職的類型編劇──我實在想要放棄了,然而已到了這個年紀,拖著當前精神萎靡又羸弱的狀態,我完全沒有下一步的想法與動力,除了體力勞動,我幾乎沒有其他想做且能做的事。 而關於人際交往,家庭方面,我並不認為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有修復的可能,我的雙親也曾明白告訴我:他們也是以將就與忍耐的態度維持著所謂的家庭聯繫;朋友方面,每個人都太忙,同年齡的大多數人要不已成立了自己的家庭,要不就是早有了穩定的工作、當前正準備晉階為中階主管,彼此的交集只會越來越疏遠;而關於感情…… 我沒有機會再去認識新的人,即便有,不穩定的收入、頹喪的心理素質,我根本羞於向別人自我介紹,很多時候,我甚至覺得我的工作……不,不僅如此,我覺得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可恥的。 我曾有過兩段感情,那是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女性,其中一個對自己的人生不負責任,對我則習慣施加情緒勒索、精神虐待,不時將我批評得低能又一文不值,我所有的一切言行在她眼裡都可以被解讀成惡意,然而我卻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寧願相信那不是她的本性;而另一位,她幾近無條件地關心我、愛我、鼓勵我、陪伴我,可是我在交往的當時卻沒能好好珍惜她,有恃無恐地揮霍著她對我的愛,更在忙碌的工作中忽視了她的需求,我的冷漠狠狠傷害了她、令她痛徹心扉,如今每每在夜深人靜時憶起……正如前文所述,我在該好好繼續經營的選項中放手了,徒留自責、懊悔與妄想:「如果能重來,我絕對會好好把握她、修補好我犯錯的一切」。 當然,這些都已經是後話,我的整篇文章大量使用的都是過去完成式。
過去這幾週,我的作息跟情緒都顯得很不正常,就算仍固定服用助眠和穩定精神的藥物也沒法如先前那般穩定控制,或許是我產生了某種抗藥性?但不管如何,在這樣的狀態之下我更加認真地思考我是否該有所作為了,假使整段人生就是一張獲得拓荒資格的入場券,那麼我一路走到現在的表現和遭遇都奇差無比,要是我能夠真的從無數次的失敗中習取到教訓,那麼現在我就應該要及時放棄才對,將所有傷害停損,也讓自己解脫,就算齷齪也將會是最後一次了。 因此我才開始將過去寫過的小說重新整理、校正、重寫……公佈在網路上讓人免費閱讀,這並不是出於一種想要刻意展示、渴望獲得肯定的心理,而是企圖在一切結束之前我可以公開自己過往一部份的紀錄。
對……我想放棄了。
可我怎能想到……就在幾天前,國內某知名出版社的漫畫部總編輯和企劃主任找上了我,希望與我洽談擔任圖像小說或漫畫編劇一職的事。坦白說,我的內心百感交集,接獲這消息的當下並不是欣喜,反倒是有些不奈、憤怒與困惑:為什麼是在這個時候?為什麼是在我好不容易才剛下定決心要放棄的這個時間點才找上我?這是另一個命運對我不懷好意的惡作劇嗎?又要用希望將我高高舉起、重重摔下?老實說,我真的一點信心都沒有,我甚至不曉得我還能否在接下來預約好的會議上至少全程扮演出正常的模樣,帶著看似積極、從容又自信的態度去為他們自我介紹並完成故事簡報,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不敢在心裡默想「希望事情一切順利」這樣的念頭。 我只剩下悲觀的自證預言:又是一張希望的入場券,但這次又會有什麼樣的破局與折磨在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