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這個「道」,或許正是所謂「理想中的武俠世界」(也有人稱之「心中的那個中國」),無論作為何種稱謂,它都是屬於中華底蘊下的「烏托邦」。這種僅存於意識中的理想國度,其實從武俠小說泰斗金庸、王度廬、上官鼎,乃至於當代的鄭丰,在其著書立說中都有所感受;即便一生放浪形骸如古龍,在其字裡行間中,多少還是能感受到這些文人墨客們對於「武林」、「江湖」、「俠義」意境的追尋。同理,若胡金銓是以電影為筆墨來揮灑出這種烏托邦的理想國度,那《大俠胡金銓》就同樣以影像去試著勾勒出這位「武俠之王」(Hu, King of Wuxia)浮生失根般的內心世界及其飄零半載的孤身隻影。
又或是,吳宇森以其成名之作《英雄本色》(A Better Tomorrow, 1986)中恰如芭蕾舞蹈般的槍戰場面為例,其實正是受惠於胡金銓當時以京劇中的身段亮相為其根基,所設計出具有舞蹈律動的獨特武打動作;而徐克則闡述拍攝《新龍門客棧》時,劇組是如何巧妙挪用融會《龍門客棧》的情節鋪陳與《迎春閣之風波》(The Fate of Lee Khan, 1973)的角色設計,彼此不約而同地探討胡金銓對他們作品潛移默化的啟發影響。《大俠胡金銓》為「看電影的人」提出了擲地有聲的註解與論證:「即使對於看似過時的(武俠古裝等)類型片難免抱持著一定的疏離感,但其實透過後續各種(我們所熱愛的)類型作品中,去探究受其影響或藉以致敬的根源之所在,也許便能試著接近這些作品、甚至去擁抱它們。從某刻起,我們就能學會去珍惜當中彌足珍貴之處。」
於筆者而言,《大俠胡金銓》更猶如一道連結倒映影史星河的時空隧道,將筆者拉回到電影還曾經對社會和世界充滿著好奇,「手持攝影機的人們」(Men With a Movie Camera)則是以披荊斬棘、勇於開拓的信念意志去探索這個世界、試圖與社會、與人對話,進而成就出令人神往的美好年代。正如「俠女」徐楓受訪憶及當年為了如實捕捉到太陽穿透搖曳竹林時所產生出光斑的絕佳畫面,不惜暫緩拍攝進度,只為了等待雲退見日的時刻再來——這段當下竟把筆者拉回到1950年間(昭和二十五年)位處京都的桂附近一所名叫光明寺院後的一處雜林間,時值日本導演黑澤明(くろさわ あきら/Akira Kurosawa)及其劇組正在拍攝電影《羅生門》(らしょうもん/Rashomon,1950)中最為關鍵的那場「犯罪現場」。
對此,筆者不禁如此設想,若黑澤明晚年能藉由《夢》(ゆめ/Dreams,1990)得以觸及影像藝術的至美境界,完成了一封電影導演親筆書寫的絕美遺書;卓别林(Charlie CHAPLIN)在《舞台春秋》(Limelight, 1952)中則是對其藝界人生進行了笑中帶淚的生涯回顧與鞠躬謝幕;約翰.福特(John FORD)拍出了《雙虎屠龍》(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 1962)來闡述作為一名「此生只拍西部片」的電影作者對於西部神話何去何從的後設結語;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FSKI)以寂靜凝練的鏡頭語言,將異鄉遊子的沈思《鄉愁》(Ностальгия/Nostalghia,1983),昇華成最真摯動人的「超絕」詩意;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更似承襲了梅里葉(Georges MÉLIÈS)與格里菲斯(D. W. GRIFFITH)般,化身成神秘莫測的「影像魔術師」,以如夢幻泡影的拼貼重組手法展示其《贋品》(F for Fake, 1973),精心上演出一場影像本體亦真亦假、虛實難辨的終極悖論;布列松(Robert BRESSON)運用《錢》(L’Argent/Money, 1983)撰寫出當代資本主義下的末世箴語,更是在極減法則下淬煉出飽含情感的「純化」語法;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編織出深邃靜謐的《雲上的日子》(又譯:《雲端上的情和慾》/Al di là delle nuvole, 1995)是對「主題」本質及其演進再一次的著迷追尋與無窮探索;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則透過《電影史》(Histoire(s) du cinemá, 1989-1998)為「電影曾經是什麼?」做出最強而有力的追詢與辯證,而後續的電影作品都只能算是後續延伸⋯⋯那麼,如果胡金銓當年有幸得已拍成如今已成未竟之作的《華工血淚史》(The Battle of Ono),是否同樣就能夠更加臻至他窮極畢生追尋的電影之「道」?
當受訪的鄭佩佩在鏡頭前唱誦著「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十字對十字,日頭對月亮」時,不只再現了《大醉俠》(Come Drink with Me, 1966)中那場金燕子的經典橋段,角色與演員彼時更如同穿越時空般,在片中攜手成就了今昔/虛實對唱的動人畫面。或是,當石雋老前輩在片尾中燃放煙餅,接著縷縷輕煙飄散在南投溪頭的這片竹林中,重現出《俠女》中的經典畫面。當他穿梭其中,最後在一處陽光灑落的竹林隙間止步,並對著鏡頭回首一望時;胡金銓那豪邁不羈的嗓音與身影,似乎就這麼穿透了戲院屏幕、躍然眼簾——這一刻,筆者當下內心激動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