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2022年的最新作品《搞砸的那一天》,是以網路上滿佈的社會新聞為素材出發,探討當代人在看似喧囂的生活中,所感受的孤獨與困境。本劇演出以社會上定義的「魯蛇」一族為描繪對象,八段故事中的八個角色,在他們人生最「阿砸」、徹底被宣告失敗的那個時刻,被切片放大成本劇演出所呈現出的魔幻時刻。《搞砸的那一天》產生某種荒謬的時空交錯感,
劇中沒有答案,也沒有理由。由觀眾自行詮釋,或許也能因此和那個曾經的、搞砸的自己,和解。
偶劇與殯葬業的交集
本次對談的兩位職人,一位是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的創辦人鄭嘉音,另一位則是來自殯葬業的社長小冬瓜。
偶劇與殯葬業看似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平行領域,卻因為《搞砸的那一天》在議題上的選擇,意外得到了交集與連結,產生驚人的相似與共鳴。以終為始,由生命的殞落,逐步回訪曾有的生命軌跡,探索人生的意義。
曾經是陪葬品的「偶」,藉由八段跌宕起伏的短篇故事,閃現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在歌聲與樂曲的烘托之下,演繹如詩般的隱喻,透析生命的本質。
偶永遠是它自己
小冬瓜:
無獨有偶的「偶」代表的是核心精神「偶戲」。簡單來說,就是借物代形,透過偶來表達人的情緒。
但是偶和人之間存在著差異性,表演的形式也相當不同。偶戲在效果上,和真人表演有什麼顯著的差異?
鄭嘉音:
偶和我們的生命有集體記憶的連結。曾經,偶是陪葬品,如今,偶以一種「玩具」、「陪伴」的姿態占據著我們的回憶。比如我們手上拿著娃娃,就會很自然地想幫它配音、演戲。這其實是一種情感的投射,我們可以運用偶,展現我們想表現的情感。
而偶戲與真人表演最顯著的不同,是演員在演戲時,演了兩小時,就扮演了某個角色兩小時。可是偶有一種魔力,偶永遠是它自己,它並沒有在扮演誰。
好比說,有次表演結束後,有個小孩怎樣都不肯走;他很安靜,並沒有吵我們,只是一直站在那裡,手裡不斷摸著某個偶。後來,老師來找他,我們才知道,原來他是個自閉症的孩子。而他一直靜靜在摸的那個偶,其實是沒有五官的,偶的頭就只是一個木球。
那時候,我們突然意識到,偶是真的有感應,尤其能和特殊的兒童產生連結。偶是很真實的存在。
赤裸的解剖舞臺
小冬瓜:
提到兒童,一般社會大眾確實對偶戲有刻板印象,覺得這是給小朋友看的兒童劇,但《搞砸的那一天》卻是面向成人的戲劇,除了探討死亡議題之外,偶的造型也比較赤裸。據說這次的舞台設定是解剖台,而操偶人以止血鉗和鑷子來操作偶,甚至還有遺體偶?
鄭嘉音:
對,這次的遺體偶是根據人體比例縫製出來的偶,和真人一樣,有器官,心臟、肺臟、循環系統、消化系統等等。
在劇中,操偶師身上穿的像是實驗袍、類似醫生、法醫那樣的服裝,而他們正在解剖一具具的偶。
我們認為人體很像一個小社會,是必須平衡的運作機制,因此我們讓人體變成偶的生活舞臺,讓比較小的偶,遊走在真人比例的身體上。
藉由人體、器官與比例,傳達一些比較深層、心理層面的概念,達到隱喻的效果。我們很注重這些物件的使用,希望能夠帶給大家震撼感。
比如戲裡有個角色,她永遠不滿足,想擁有更多更多男人來陪伴。
我們就把男性性器官與蟲做連結,做出平行的比喻──她死後,蛆蟲啃咬、掠食著她的遺體,正如同她生前,這些男性性器官鑿探、貫穿她的身體一樣。
你不是一無所有,你還有病。
小冬瓜:
提到不滿足,在現在這樣資訊爆炸的後疫情時代,人們好像很容易進入這樣的狀態,充滿各式各樣的情緒、焦慮及困擾。
可能因為社群網路的崛起,大家都想經營自己美好的一面,美食啊、旅行啊等等,比較少會揭露自己不好的部分。
無形中,就變成每個人都在攀比,擔心自己落後別人,活得越來越焦慮。
久而久之,甚至不承認自己有缺點,難以接受自己有負面的一面,忘記要接納自己。
鄭嘉音:
關於這點我非常有感觸,尤其我身為五年級後段班,經歷過類比走到數位的年代,感受到的衝擊更大。
已經習慣3C產品的人可能沒有這麼大的比較,但我時常有懷舊的感覺,常想:啊,好想念單純的日子!
在那些比較匱乏的日子裡,不用跟人比,很容易有小確幸,心靈反而富足。人與人之間的往來也比較密切,人情味比較濃,不像現在,只要手指頭按一按,傳送個表情符號就好。
雖然網路很好用,傳訊息很容易,一切都很快,但人們在這些聲音當中反而特別孤獨,即便看起來過得很熱鬧,內心都有某種孤單。
這部戲的重點之一,就是希望我們能承認及包容自己的負面情緒。
外表陽光的人未必快樂,每個人都要接受自己內心那些比較病態的想法,理解那些比較不好的念頭,從中得到療癒的力量。
以終為始
小冬瓜:
沒錯,其實物質相對缺乏的時候,反而比較有餘裕,能夠挖得比較深刻,比如有更多時間能讀書、獨處或思考。當外界刺激很多時,光是應付這些刺激就來不及了,很難把心神或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鄭嘉音:
對,像我是個健康寶寶,2019年末的時候,卻做了個子宮肌瘤的手術。
我不常進醫院,沒想到一進醫院就是開腸剖肚,那次的經驗對我來講很真實、很震撼。
本來事業衝得很旺、很忙,我根本沒空思考,直到被迫躺在床上休息,才把注意力抓回自己身上。我開始想,再這樣沒日沒夜衝事業下去,一旦身體出狀況,也是被迫要停下來。
那死亡到底是什麼?我想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
於是我開始收集資料,做了很多功課,也就是在這時候,覺得自己可以用一種科學的眼光,不必擔心什麼禁忌,或是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以創作者的身分直面死亡。
所以,這次戲劇的切入點比較強烈,是從死亡的狀態反推回生前的狀態,比如失業啊,或是情感上的不滿足啦,或是燃燒自己、失去自我等等。
這是運用生活經驗編織而成的故事,一個個都是生命,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和你我沒有任何不同。
搞砸的那一天,就是我們的此時此刻。
小冬瓜:
說到血肉之軀,曾經有個讓我很震撼的案件,有個中年男子,他因為生活比較不如意,想不開,就臥軌,躺在列車進站、衝擊力道最強的地方。
他的屍塊延伸了很長一段路,我們在那過程當中,就要很謹慎地、盡可能地把所有的屍塊收集起來。
更衝擊的是,事情發生到我們到現場,不超過一小時。當我在撿拾屍塊的時候,抓著他一段被撕裂的前臂,放進屍袋,都還有溫度。
當時我就想,明明一小時前,他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今卻變成這樣的狀態……
他是誰?他為什麼選擇這麼做?心中真的充滿各種疑問。
鄭嘉音:
我們在創作《搞砸的那一天》的過程中,也充滿著許多這樣的疑問,不斷地反思,我們要如何詮釋死亡這件事。就像你說的,在事件發生的當下,旁觀者只能看到現場的狀況,根本無法明白當事者的苦衷與痛苦。
所以,我們讓偶演出角色當下的狀況,比如凝望著天空發呆,又或是急急忙忙地在找尋什麼。
我們沒有具體地說明偶在想什麼、追尋什麼,就是希望觀眾能在欣賞戲劇的時候,思考很多問題,試圖理解角色為什麼會這樣。
在這過程中,能因此對生命更敏感,而不是別人塞給我們一個答案,告訴我們那就是對的。
小冬瓜:
有些事情真的不是非黑即白。像我年輕時剛入行,面對情殺啊、輕生、虐童致死這些案件的時候,都會有主觀的價值判斷。就好像看戲時,會自動把角色分類為好人、壞人一樣。
曾經有個案子,初步回報時,只聽說是凶殺案,父親殺死兒子,當我們人員趕到現場時,兒子已經奄奄一息了。
第一時間,我們都覺得這父親很糟糕,之後才發現,原來這個兒子有精神障礙,多年來,都是父親在照顧他。
到後來,父親老了,也累了,甚至徵求兒子的同意:「我把你殺死好不好?我可以把你殺死嗎?」
然後兒子就點點頭,好像隱約知道,他的存在給父親添了非常多麻煩。
那當然,每個家庭都有各自的問題,背後可能還存在其他原因,才會導致他們走到這一步。我們只能靠腦補或想像,真實狀況卻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一開始,難免會恣意妄為地去評論,隨著年紀漸長、閱歷多了之後,慢慢會發現,有些事情的對錯不是那麼絕對。我們只能知道這件事發生了,相對平穩地看待這一切,不會有太多價值判斷。
每個人的機運和命都不相同,那是老天爺給的功課。
每段生命的來去都有他的因緣,每個人都會有搞砸的那一天,Who Knows?
鄭嘉音:
是的,所以我們想利用偶的多面向,來寄託這種比較深層的心靈議題,投射我們的情感。
我們從一些新聞報導與網路文章中,提取了一些現代人時常會遇到的,比較低谷、負面、低潮的時刻。我們運用偶來演出,透過偶來探索世界,感受生命之重,從中得到療癒。
由於偶戲演繹這樣的題材比較少見,所以在演出現場我們安排樂手王榆鈞,用療癒的歌聲為故事做出引導,所有歌曲都非常好聽,更能藉著歌詞,引領大家做一些想像。
就像在看MV,有個隱約的故事線在那,但有自由解讀的空間,能夠讓觀眾進入一個詩意、隱喻的世界。
撰稿/歐俞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