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武侯設計元戎弩,曾有試作數十,皆成遺珠。有草圖藏於巴蜀名士之後,亦有供於深山隱寺者。永樂年間,姚道衍奉旨修纂大典,四處蒐羅經書之際,偶得草圖麻布一卷,請工部按圖打造,作強弩一把,名曰瑯琊弩。
該弩長約八尺,重達十石,張弓類同腰張弩,力大者可單獨操作。箭矢亦有獨特工法,長而輕巧,能飛數里而矢力不減。
然姚道衍評曰:「此弩雖能射遠,但震盪剛烈,不易狙射。且弩身過長,不便攜帶。可賞玩,卻不可為軍械。」此後將瑯琊弩獻予太宗,藏於皇家兵庫之內。
數十年過去,某朝某年間,南鎮撫司查察軍庫,赫見瑯琊弩不翼而飛。廠公下令速速尋回,否則嚴懲不貸。
洪鎮撫滿臉愁容,在廳堂內晃來晃去。
「啊呀,你別轉了,轉得我頭都暈啦。」
老先生搖搖頭,舉杯喝茶。
「馮先生,您倒是悠哉!要掉烏紗帽的又不是你!那支重弩丟到現在,也九天了,居然一點線索都沒有…我就不懂,那把破弩是有多寶貝,還能讓廠公大人震怒?」
說著說著,洪鎮撫都快哭了。
「鎮撫大人此言差矣。瑯琊弩可從五里之外發射,箭矢升空如青龍劃天,落地如萬鈞雷霆。中箭者,必死無疑。此弩流落在外,難保不被拿作惡用。」
「能有甚麼惡用?瑯琊弩後座極強,沒人握得好,更別說射的準。縱使要射,現在太平盛世的,是能射誰啊!」
馮老先生悠悠蓋上茶杯。
「皇上囉。」
洪鎮撫力馬衝到他跟前,食指擺在嘴邊,要他閉嘴。
「噓噓噓…你這個老王八蛋,誰讓你胡說?皇…皇…這怎麼可能,你當我們錦衣衛都幹甚麼吃的?」
可能早就料到對方有如此反應,洪先生沒被笑著。他緩緩放下茶杯,搖了搖頭,又笑了。
「洪大人,你不健忘吧?前不久,南洋剛貢了一批奇珍異寶,對吧?」
「是,萬歲爺很是高興,準備賜宴遊園呢。」
「想必,你們錦衣衛,絕對把宴席守得嚴絲合縫,不漏半點差池。」
「當然,這咱們的天職。」
「那我再問你,你們錦衣衛佈防,能有多廣?」
「以聖上為中心,方圓三里。」
洪鎮撫伸出三根手指,嘴角微翹,似乎有些得意。
「那麼,此弩能射幾里?」
鎮撫的得意瞬間煙消雲散,一股凝重如滴入清池的龍泉墨,在他的臉上暈開。
「您…您您…您開玩笑了,馮先生,您是說…」他湊到馮老先生的耳邊:「不是吧,馮先生,那得要多遠?得要多準?當年趙宋用床弩射殺遼將,也不過四百米啊。」
「再說了,這箭要中的,可沒那麼簡單。這弩震盪難馭不談,那持弩的人得有火眼金睛才行吶。此外,這風向、濕氣,無一不是困難…要以此弩刺皇殺駕?」
鎮撫像吃了一籃梅子那般,猛烈搖頭。
「不可能。」
馮先生拿起一塊餅,好似放入嘴中,卻又擱在茶几上,然後又挪了挪一旁的茶杯。點了點杯蓋,又點了點那塊餅,不知在比劃甚麼。
「你說的,我又何嘗不知啊。」
老人家用小指沾了茶水,在茶几上畫了幾條線。
「老夫剛從塞外回來,對弓馬騎射可不陌生。正因如此,我才擔心,真有人可以做到如此絕技。」
鎮撫瞇起眼睛。
「誰?」
「誰,我等等再告訴你。我先說,你剛剛的分析,還漏掉了一個道理。這箭矢,在塞外沒有障壁,想百步穿楊自然容易。但是在京城呢,還得穿過重重房屋。只不過…」
「不過?」
「我知道有一個人,他能在大軍之中,從後排放箭,狙殺敵軍將領。這中間,還能不傷第二人。」
馮先生的指頭,畫了一個弧,落在了那塊餅上。
「此人年僅十八,卻已是沙場猛士。他不僅體魄健勇、手腳靈敏,且心思聰慧,遇事不躁不慌,是個奇才。」
「那這個奇才,莫非…?」
「莫非是刺客?當然不是。此次我回京述職,順便幫他討個一官半職。我的馬快,先進京。他人呢,還在路上走著呢。這次聽到你的難題,我就快馬請人去接,明日就會到了。」
「到了又怎著?」
「嘖,你還真是,你到底怎麼做到這個位子的啊?」
老先生指著鎮撫的鼻子大罵。
「要是真有人用瑯琊弩,犯如此大逆,也就這小子能夠推敲出,此人會在甚麼時候、甚麼地點,行刺皇殺駕之事。到時候,你領著大內高手守株待兔,不就能輕破此案了嗎?」
洪鎮撫大喘了一口氣,喜出望外。
「馮先生啊,你有有轍就早說嘛,何必讓我成天揣揣不安。」
「所以我不是要你別瞎轉了嗎。」
「不過…」
忽然又想起甚麼,鎮撫的笑臉再度僵住,轉為憂愁。
「又怎麼了。」
「這樣不就是拿…」洪鎮撫拱手向天拜了一拜:「…當餌,這樣不太好吧?」
「呵呵呵,洪大人啊。」
馮先生笑了笑,拍著洪鎮撫的肩膀,起了身。
「這弩,能有惡用是一回事,真能惡用,你也清楚,是另一回事。你知道,廠公大人又何嘗不知。他跟你緊要這支弩,是要你快點抓到後邊兒的人。皇上啊,穩的呢。人快點抓著,廠公他老人家才能安心,皇上的心,也才能安吶。」
洪鎮撫聽著這話,覺得不妥又說不出哪裡不妥,只好點點頭諾了。
…
「這袍子繡那麼多玩意兒,動起來還真彆扭。」
少年郎扭了扭身子,渾身不自在。
「別!你可別嫌!這袍子別人想穿,還一輩子都穿不上。您啊,進京第一天就穿錦衣,祖墳冒清煙了呢!小的昨天特地把您的腰牌給催出來了,您看,還熱著呢。」
他從小太監守中接過腰牌。正面寫了錦衣衛三字,以及沒聽過的官銜,背面則是一堆有的沒的規矩,看了就頭疼。
「大人,您這腰牌,拿了就得登記,敢問尊姓大名啊?」
「木子李,人呆保。」
「人呆的李大人,小的記下了。」
李保看著小太監寫著自己的名字,有些新奇。
「你會寫字啊?」
「怎麼?您不會嗎?」
話剛出,小太監察覺失言,趕緊擱筆作揖。
「大人倥傯戎馬,自然不愛舞文弄墨。小的有點小聰明,進了內書堂捧墨,偷學了點文采。」
李保對於他的出言不遜,一點也不在意。他看著太監的字,露出壓抑不住的富饒趣味。
「沒想到,太監都能寫字兒了。」他把記檔本交還太監:「對了,還沒問你的大名。」
「小的孟倪,大人,您叫我孟公公就好。」
孟倪拿了一袋金子,慎重交給李保。
「大人,這袋金子,給您查案用,省著點花,不夠了再跟我拿。穿了這身衣裳、拿了這腰牌,您就是朝廷的差使,可要注意言行,別失了身分。」
「好的,孟小弟,有勞你啦。」
「是公公。」
孟倪喃喃說著,並作揖送李保出門。
…
李保先是去了城門,會了會塞外認識的兄弟。
他們都是長年戍守邊關的老兵,好不容易才回京換防。讓李保意外的是,他在軍營內居然小有名氣。
原來是那些跟李保混過的熟人,四處炫耀塞外有名野孩子,射箭比胡人還準。李保還當場露了幾手,果然贏得滿營喝采。那些人還想招待李保喝酒,被他以公務在身婉拒了。
最後他露了腰牌,問能否上城樓走一走。
「各位別擔心,這事兒跟你們無關。我只是登高看一看京城,不檢刀槍、不查炮彈。小弟初來乍到,若能指點一下京內交通,那就更好不過了。」
把京城九門都走完一遍後,居然已到了黃昏時分。他把金子賞了那些兄弟,大夥開心,又鬧騰了一陣子。等他回到下榻處,已經過了亥時。
隔天,李保到大街上晃晃。他從小自塞外長大,京城個生活,對他而言很是新鮮。城內到處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攤販賣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讓他目不暇給。從前只知道炎夏的沙和凜冬的雪,沒想過世上竟有那麼多斑斕顏色的東西。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金子丟回錢袋,不去買那串不知味道怎樣的冰糖葫蘆。
李保逢樓必進、逢塔必登,有園子能遊皆遊、有亭子能訪盡訪。他登舟賞湖,緣河賞柳,把宮城以外的地方全都逛了一遍,最後來到了皇上準備賜宴遊園的那塊地兒。此時宮裡的人正忙進忙出,看上去好不熱鬧。
「呦,孟小弟,真是巧遇。」
「公公!請叫我公公!」
孟倪手捧帳冊,本就滿臉不悅。碰到李保臉色更加陰沉了。
「李大人,怎麼會在這兒。」
「查案囉。」
小太監的臉不自覺地抽蓄。
「您還記得要查案啊。我怎麼聽說,你昨天跟老朋友鬧了一日,今天則是到處瞎逛。如何?京城的熱鬧,還習慣?」
李保覺得驚奇,下意識回頭,瞧瞧有沒有人跟著。
「你怎麼知道?」
「別驚訝,李大人。我們這種人,盯著別人,也隨時被人盯著。所以才請您注意言行。不過,只要該辦的差都辦了,也沒人會拿來說嘴。」
「呵,你不就拿來說嘴了嗎?」
孟倪搖了搖頭,不想與他話癆,轉身就要走人。
「欸欸欸!等等,有事問你呢。」
「長話短說,李大人。」
「這皇上賜宴,場子想必不小。」
「當然不小。」
「賓客多嗎?」
「多。」
「那伺候的人,想必也多吧?」
「也多。」
「這宴席,火光明亮嗎?」
「明亮。」
「赴宴人等,走動頻繁?」
「頻繁。」
「為何頻繁?」
孟倪歪頭不解。
「這問題很重要?」
「重要。」
小太監嘆了口氣,朝宴會場擺了擺袖子。
「伺候的人,要端菜、要倒酒,所以走動。給人伺候的,要寒喧、要敬酒,也會走動。」
「有哪一號人物,不動如山嗎?」
小太監瞇起眼,瞅了李保一眼。他噘著嘴,縮著下顎,像極了警戒心滿滿的貓。
「是這樣的,孟老弟…」
「是公公。」
「我奉命調查這宴席,為了保一個人的平安。而這個人呢…我卻不知道是誰,只知道是位大人物。」
他伸掌在孟倪面前晃了晃。
「你想想。我要是不知道是哪位大人有危險,又怎麼能保他平安,對吧?我又不好多問,只能向你打聽。」
孟倪抓緊帳冊,抱胸。向左搖了搖,又向右頓了頓。
「只有那一位,都是別人向他敬酒。」
小太監轉向宴席的最深處,拱手作揖。那塊架高的台子。正中央的桌子最為華貴,屏風最為雄偉。
「真只有一位?」
不知為何,這問題在孟倪耳中,別有深意。
「只有一位。」
但他解不出深意,還是老套路,回了話。
「如果沒別的事兒,那我得去忙了。」
「欸!等等,還沒問完呢。」
李保又拉住了孟倪。
「這皇上設宴,座上賓客,都是甚麼人」
孟倪歪頭想了想。
「除了大臣,多為西洋來的使節,李大人長年駐防塞外,想必不認識。」
「不打緊,我就探聽一樣東西。他們帶來的貢品,有沒有一種,這麼長、這麼粗,伸縮自如的東西?」
小太監皺了眉頭。
「我不認識這玩意兒…您是在尋我開心吧?」
「喔糗了,忘了說,可以望遠。」
孟倪瞪著他,表情像挑了一整天的恭桶。
「寶物的冊子在此,你自個兒看。」
「孟老弟…」
「是公公。」
「…你別逗我了,我又不識字。你幫我找一下唄。」
孟倪嘆了口氣,翻起冊子。
「有了,荷蘭人送的稀奇玩意兒,就這麼長、就這麼粗,能伸縮,更了不起的是,它能望遠!」
小太監邊說的同時,一邊比手畫腳,有些滑稽,差點沒把李保逗樂。
「沒問題了吧!?」
孟倪語帶不耐。
「最後一題。」
「說!」
「你好像…不太喜歡…太監這份工作?」
孟倪先翻了白眼,眼珠子像躍出水面的飛魚班轉了半圈。
「李大人,沒有人天生喜歡做奴才。承宣宗之恩,我還能拿筆做點體面的活兒。但,如果可以的話…」
話說到一半,小太監望著遠方角樓。
「我跟你說這個幹嘛呢。李大人,話都問玩了,小的告辭。」
看著遠去的孟倪,李保抱胸沉思,也不知在想甚麼。
…
隔天,李保哪都沒去,就去了欽天監的紫微殿。監正不在,只好憑著腰牌,要了一堆資料,叫幾個小官聊聊天象,忙了一個早上。
午時過後,他來到洪鎮撫那兒,馮先生也在。
「依在下研判,能夠刺駕的,也只有甲、乙兩地。其中,甲地雖能射,卻奇險無比,不但容易暴露,射後亦難脫逃。而乙地,能夠做到悄無聲息、一箭必死,配上瑯琊努的機巧,十能中九。」
李保一邊指著地圖,一邊解說著。
「且慢,」洪鎮撫打斷:「本官素聞李大人火眼金睛,但乙地離宴席頗遠,就算是你,要從這麼遠的地方辨明目標,還要射擊中的,怕是很難。」
「確實,乙地離宴席甚遠,然而李某聽聞西洋新貢了一種望遠鏡,能看千里之外。再加上,宴席間,大臣使節來往走動,獨聖上穩坐主位。如此一來,辨明目標,一發中的,絕非難事。」
馮先生點了點頭。
「看來,鎮撫大人只要在乙地設下埋伏,便能將刺客手到擒來,瑯琊弩也能物歸原主。」
「在下以為,應小心為上,甲、乙兩地皆設埋伏為妥。甲地雖險,難保刺客沒有玉石俱焚的打算。」
洪鎮撫點了點頭。
「李大人想的周到,不愧是沙場歸來之人。好!本司立刻佈防下去,務必讓那刺客插翅難飛!」
馮先生拍了拍李保的肩。
「保兒辛苦了。你明天就出城吧。馮爺給你選了清幽的小棧,你在那待到賜宴結束吧。」
「這是為何?」李保不解。
「你同理刺客之心,這幾天在京城尋覓可狙射之地。在外人看來,分明你才是刺客…」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馮先生瞄了鎮撫大人一眼。
「你出了城,有甚麼萬一,也才能避嫌。」
「哈哈哈哈…!」
洪鎮撫忽然大笑。
「馮先生這話兒,有弦外之音啊,好似真的會出甚麼岔子。」
「不敢,凡事求個謹慎。」
「不過,還是請李保大人留下吧。若真有甚麼意外,有李保大人指點,這才算謹慎。再者,真抓到了刺客,繳回瑯琊弩,李大人即刻隨我面聖請賞,豈不美哉?」
言畢,馮先生沒再多爭執,李保也無所謂。
三人圍著地圖,又推演了幾輪後,李保便告辭,返回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