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3/30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拯救與愛,應該是向彼此伸出手的回應

「嘿,我們約好了喔。一起走吧。去你曾經說過的那條充滿骨骸的路,一邊吃著冰淇淋之類的一邊走⋯⋯兩個人一起。」
「我明明一直叫牠快點飛走,卻對牠做了壞事」 「她一直在等待我做這件事,但我卻沒有回應她的期待」
前陣子在IG上分享的動畫生涯個人喜好表裡,最想推薦的種類我寫了《漂流少年》(又名Sonny Boy),其中原因除了夏目真悟那獨特的、欲打破傳統的美學與品味外,便是齋藤圭一郎負責擔任分鏡、演出、作畫監督的第8集〈面帶微笑的狗〉,那洗鍊、內斂的情感刻劃和敘事,讓人難以忘懷。
記得當時看這集,因為和《漂流少年》整體的敘事風格上異常不同,因此還特別記下實際包辦整個第8集的「齋藤圭一郎」這個名字,沒想到過了兩年他初監督出道,並且締造亮眼優秀的成績,沒錯,或許很多人對這個名字一點也不陌生,他就是前陣子造成轟動的《孤獨搖滾》監督。也是基於這層原因,打算在看完JOJO後看《孤獨搖滾》的自己這幾天又翻出〈面帶微笑的狗〉這集重看了幾次,想藉此推薦如果你喜歡孤獨,那也許你可以認識齋藤圭一郎的更多作品。
夏目監督塑造的《漂流少年》如同故事裡的設定一般,在幾條永遠不變的規則下,這個漂流的世界永變且多元,匯聚了許多有想法的創作者,整體敘事風格開放廣闊,但少數獨擔分鏡和演出的,也只有夏目真悟監督和齋藤圭一郎,因此他們負責的集數最能夠感受到個人特色的展現,除了本來就是整部故事基調的夏目真悟,齋藤圭一郎在遼闊的漂流大海裡以自己的方式築起一座特殊的小島,既融入卻又突出。
雖然他在第8集前也曾負責過第3集的演出分鏡,但據他本人所述(我忘了是推特上還是訪談)自己為了能夠在接下來的第8集盡情發揮,收斂了第3集的力道,沒有在負責演出的集數參與作畫過程。由此可知齋藤圭一郎的才華與能力,既能把自己融入夏目監督的風景,又能在〈面帶微笑的狗〉裡和其交會,詮釋、劃下一抹異色。
「異色」,是整體的形容,也是非常直觀的可從齋藤圭一郎在色彩上的調適看出。為了表現出《漂流少年》的核心主題之一,自我與外部他者的摩擦衝突,其中流洩出的不穩定、跳躍的心境,夏目與美術監督選擇以極度純粹的互補色作為美術背景的基調,強烈卻又有高度的一致性。然而齋藤圭一郎在這樣的基礎上,做了屬於自己的詮釋與創作,將鮮豔的背景色彩改成土色系,並且指定以美國新寫實主義的繪畫大師安德魯·魏斯(Andrew Wyeth)的作品為參考,塑造出十分切合山彥與小玉之間「愛、後悔與創傷」的故事氛圍。
綜觀〈面帶微笑的狗〉在漂流故事的劇情定位,延續了作品一路上的核心探索,自我的成長確立在面對外在世界的摩擦衝突後,內心的消耗如何令一個人在某種意義上的時間停滯了下來,即使他仍在漂流、仍在過著所謂的日子。這是一個稍微舒緩下來的敘事,同時回視「內心」和「外在」,「自我」和「世界」,以及「滯緩」和「流動」,更重要的是暗示了山彥是投向不同逕流的長良。
如同他們一直在做的事情一樣,只是這次探索的「這個世界」是遙遠五千年前的一段回憶,是山彥充滿後悔的時光,或許也是因為如此,齋藤圭一郎才會一改鮮豔強烈的色調,用塵土般斑駁沈寂的土色系來呈現,那個微風吹拂的芒原,襯托出鑲嵌在回憶裡怵目驚心的紅寶石。而值得一提的是,安德魯·魏斯的畫作裡,除了人以外,就只有單調且遼闊的原野,緩緩起伏的遠方山丘和黃黃一片的草原互相依偎,充斥著寂寥的詩意,靜謐且脆弱,與小玉山彥之間的故事有著幽微的相似感。
山彥娓娓道來的故事,從「有一個人對我露出了微笑」開始,此時鏡頭是小玉伸手撫摸治療一顆枯頹的大樹,讓人聯想起第一集希的經典畫面,毫無顧忌地跳進虛無的她也是將手伸向遠方的某處,手部的肢體動作將兩人,或者說小玉山彥、長良和希兩對之間的關係連結起來,彼此隱喻對照。伸手治癒枯樹的小玉,在兩人第一次相遇時,她同樣以這樣的姿態主動握住山彥的手(但山彥只是張開手掌並沒有回握),自此之後,無論是在光影斜射的教堂裡,還是那個陰暗的小房間裡,小玉總是朝山彥伸手。
對於小玉恍若拯救的伸手,分鏡用了大量俯仰角的鏡頭語言來刻畫山彥的回應,下對上、上對下的角度,即使他在內心說著「只要是為了她,我什麼事都願意做」,因為能夠將心靈想法具現化的超能力變成了一隻狗,一切看似接受了小玉,但其實都只是披著名為接受表皮的服從,只是逃避,逃避了小玉近乎神的創造力,以及那個過於美好的世界。
在山彥遇見小玉之前,他曾說過自己由於受不了與同學們(他者)相處而獨自旅行著,四處流浪的是充斥骨骸的道路和瀰漫煙硝的天空,對比「戰爭」說過他與山彥在瘟疫發生前就見過面,能夠感受到那些他走過的世界,是一種自我與外在抵抗後的傷痕具象,當小玉用她的能力撫去它們時,他說令人感到不愉快,因為心靈的創傷從來都不會有痊癒的一天,疤痕永遠都會在,彌平只是刻意無視,維持虛假的美好表象而已。
「我明明一直叫牠快點飛走,卻對牠做了壞事。」 「她一直在等待我做這件事,但我卻沒有回應她的期待」
彌平不等同治癒,就像伸手並不等同握手一樣。小玉深知這一點,因此她總是問山彥,自己做的是對的嗎、自己長得如何,她嘗試正視彼此的美麗跟醜惡,卻在山彥的服從下被拒絕,徒留伸出的一隻手懸在空中,兩人隔著鏡頭表現的俯仰角的疏遠距離。
而這樣的關係,亦安排了小玉手掌中的青鳥來表達,治癒後卻又再一次死於紅寶石的瘟疫當中,青鳥宛如山彥,小玉明明向他們伸出手做了像是拯救的事,可她卻悲傷地說自己對他們做了壞事。青鳥象徵著幸福,在童話世界裡給予人們的啟示是幸福就近在呎尺之間,山彥始終不敢伸出手回應小玉,任由小玉單方面地付出,任由壓抑在虛假表象的創痛潰爛,最後具現化成一顆顆怵目的紅寶石,刺穿幸福。
因為假裝和逃避,並不能對抗自我與世界的戰爭,更不能治癒戰爭帶來的心靈創傷。
瘟疫裡暗紅堅硬的紅寶石,如同腫瘤般逐漸擴散到全身,在《漂流少年》的背景設定中,並不存在實際上的死亡,紅寶石病帶來的是某種層面上人心靈的死亡。顏色暗紅如凝固的血液,除了講究與整體美術背景的色調搭配外,更是隱喻著那心靈創傷流淌而出的血。接觸外部化為冰冷僵硬的「物體」,這樣的意象安排,象徵著擁有麻木、無法感受的人心,人就算活著,也跟死亡別無二致。
「山彥」 「什麼事?」 「我說的話你都會聽從嗎?」 「那當然。」
怵目的紅寶石,潰爛的傷口,像極了山彥跟長良他們回憶這段過往時所在的景色,琉璃般鑲嵌在空間裡,駭人恐怖之餘,別具有神聖莊嚴感。而這其實也是齋藤圭一郎有意為之的安排,在充滿上對下角度的鏡頭中,少數平穩對稱的構圖令人心安深刻,它們總是出現在人們生活中身心靈能夠依託的地方,光影斜射而進的教堂、靜謐幽暗的房間,以及蒼白單調的墓地,這些與紅寶石相襯都在影射小玉跟山彥之間的「服從」關係,往更深一點說,這樣的聽從近乎於宗教般的膜拜關係。
這些意象的設計,都建立在齋藤圭一郎指定的安德魯·魏斯的色彩世界之下。曾有人描述安德魯·魏斯對於畫作,是以一個聖徒的方式,將其當成一種宗教儀式,虔誠地對待。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藉由安德魯的色彩暗喻山彥對小玉、對這個美好世界的態度,搭配鏡頭與肢體語言,層層疊疊地以視覺感知來刻畫這集核心、幽微的內心情感。
「那總有一天你要實現與我的約定,你必須離開這個地方。這裡並不是真正的世界。你會實現這個約定吧,你一定辦得到的,因為你⋯⋯」
當話語的前半讓人以為小玉最後接受了這樣服從的關係時,卻在服從的名義下她給了山彥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約定,不是神的指示,不是虔誠的聽從,只是一個小小的心願,小小的愛。在話還未說完的時刻,聲音嘎然而止,畫面出現的是一群遠走高飛的青鳥,像是飛離這個世界,也像是愛與幸福的逝去,山彥終究沒有伸手握住小玉的手,因為他創傷(紅寶石)帶來的不信任(瘟疫),和不平衡的關係,人之間的愛與神蹟的服從,他只選擇了後者,已不是人的狗掌無法勾住小玉的小指,回應約定。
世界自此只剩山彥一人,此時慘白的墓地褪色成了一張白紙,山彥喃喃說著「森林裡只剩下一隻狗」,或許這樣的畫面告訴了觀眾,不是只剩山彥一人的世界,至始至終這就是山彥創造的世界,所以小玉的超能力無法奏效,紅寶石腫瘤才會恣意生長蔓延。最後,猶如最開始小玉治癒的那棵樹,山彥的悔意澆灌她成了一棵大樹,甚至是一座森林,和他最初所說的一樣,被深深的後悔包裹,窩在那個名為心洞的樹洞裡。
「嘿,我們約好了喔。一起走吧。去你曾經說過的那條充滿骨骸的路,一邊吃著冰淇淋之類的一邊走⋯⋯兩個人一起。」
小玉的心願如此簡單,回應她伸出的那隻手亦是如此簡單。在五千年後,當和紅寶石同為心靈創傷的藍色火焰再度闖入,像當初小玉將他從水中撈起,長良一行人燒掉茂密叢生的悔意,喚醒了他,也喚醒了這段塵土般斑駁沈寂的回憶,讓他知道這是再一次的機會,重新來過,實現約定,去看一看外面那個有醜惡骨骸與美麗冰淇淋的世界。
山彥最後越過那個困住自己的心(樹)洞,想著兩人在陰暗房間裡許下的承諾,走向高互補色的世界,堅定地伸出自己的手(可愛的狗爪)觸碰長良,如當初小玉對他所做的一樣。只是這次不再是為了服從,而是為了愛。
「你辦得到的。」 我辦得到的。山彥說出口的對象,不只是長彥,更是自己。 那個現在能夠站在此對珍視之人伸出手的自己
如此內斂、細膩且幽微的心路旅程,齋藤圭一郎用他獨特的方式去融入《漂流少年》裡,在鏡頭、肢體語言和色彩選用上,從裡到外創作出他自己對故事的詮釋與想法,步調舒緩但情節扣接,讓人緩緩沈浸在那扣人心弦的惆悵與絕美,無論是敘事上、美學上,還是心靈上的。
強烈推薦各位去看《漂流少年》〈面帶微笑的狗〉,就算沒看過前面,這一集擁有高度的完整性,讓它十分獨特且獨立,值得去欣賞,希望大家都可以考慮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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