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4/2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這是誰的家?

天剛破曉,窗外還是昏黑一片,公公已經醒來。向左向右各翻了兩次身之後,在床上坐起來,腳伸到地上摸索拖鞋,披了一件衣服,打開房門,向浴室走去。
用手轉開浴室的門,向裏推開,走進之後,手一放,門弓器自動將門關上,同時也砰了一聲。打開水龍頭,洗臉、刷牙之後,又開門走出來,門又砰了一下。
進房間換衣服,走出來,到廚房接了一壼水放到瓦斯爐上點火燒。出到陽台收了一件衣服,再進他的房間。每開一個門,就在空中放掉,然後砰的一聲,迴聲此起彼落。還好碧明的房門關著,加上睡熟了,沒什麼感覺。
這些事情做完後,就打開大門,出去運動。運動完回來都八、九點了,碧明夫妻和孩子已經出門不在家了,他自己接著洗澡,換衣服,吃早餐,吃完早餐就坐在搖椅上看報紙。
報紙看著看著,可能頭一歪,就在椅子上打起盹來;也可能再到床上睡個覺;或在室內走來走去,走完幾圈再開門出去。沒出去時就弄起他那十種九死的盆栽來。──不論他做什麼,看起來總像個沒事找事做,卻對什麼事都沒什麼興趣的暮年老者,讓人禁不住在心裏低呼一聲:「垂垂老矣!」
和大哥同住的婆婆,情況完全不同,土風舞、合唱團、烹飪班‧‧‧將每天的日子塞得滿滿的,除此之外,還到養老院慰問老人、開遊藝會,吆喝大夥去爬山,一起出國玩,成天在門裏門外,到處各地跑進跑出,精力充沛永不說累,她這種日子說是足為老人的「典範」也不為過。
兩人的年紀相差頗多,體力、興趣南轅北轍,從年輕時感情就不好。當三個兒子陸續成家後,婆婆一句:「我再也受不了當他的奴才。」就撇下他,選擇和比較疼愛的大兒子住。公公和大兒子處不好,和老二比較親密,所以在碧明結婚後,公公就過來和他們一起住,興之所至就到各子女家週遊列國、閱兵欽點,各家也都竭誠歡迎。這樣的日子雖不是養老的「典型」,但好像也不壞,人人各得其所,少了很多紛爭。
「孝順父母」,尤其是孝順父親,是晉華從小的「志願」。結婚之初他向碧明說:「我總覺得媽媽強勢氣盛,沒有好好對待爸爸,所以我們要『孝順爸爸』。」碧明聽了心裏也有「壯烈」的感覺,頻頻點頭稱是。是的,「我們」要孝順爸爸,只是她沒注意到,這個「們」早就在晉華說完之後,就飛離的不知去向了。
沒多久,碧明就向晉華提出她的第一個疑問來:「其實媽媽強勢也是這幾年的事情,聽說以前爸爸很兇,時常大聲罵媽媽,還動手打人。」
「爸爸脾氣不好,偶而發脾氣罷了。」晉華為爸爸說話。
「發脾氣也不能打人,何況是每天睡在一起的太太。」
「以前的人比較粗魯。你看現在他都老了,也不罵人了。」碧明心裏嘀咕:「現在罵人也沒人怕他了。」
他們第一個小房子只有公公的房間,沒有婆婆的床位,婆婆偶而來訪時都不過夜。這天突然說:「我今天想在你們這裏睡,明天再回去。」
碧明忙說:「好啊!好啊!您就睡芸芸的床,芸芸和我們睡,等一下我幫您換床單和枕頭。」
「不必換了,才睡一天,不用麻煩了。」婆婆嘴上客氣的說:
當碧明洗好碗,做完家事,拿出婆婆的床單和枕頭,正想過去換時,婆婆已經在芸芸的床上躺下去了,還一疊聲說:「沒關係,沒關係,我睡芸芸的就好了。」碧明耐心又客氣的解釋說:「各人用各人的床單和枕頭,我有準備一套您的,我幫您換自己的。」她還是那句:「沒關係。」並沒有起來的意思。
碧明的心裏有點不舒服,又不知道怎麼請她起來,心裏不免嘀咕著:「你沒關係,我可有關係,芸芸也有關係。」回房間向晉華「投訴」,晉華一點也不在乎,說:「阿嬤和孫女蓋同一條被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大人的頭髮比較油,碰到小孩的皮膚可能會過敏,怎麼會沒關係呢?」
「以前我們還不都蓋同一條被子,用同一條毛巾,媽也將我們養大了‧‧‧」
一提起「以前」,碧明不禁火冒三丈,對他吼道:「以前是以前,以前連自來水都沒有,你也沒汽車可開‧‧‧」就氣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們換房子時,婆婆很關心的陪他們看房子,出主意。等到房子成交,整理完,要搬家時,她說話了:「也要給我一個房間,我來的時候才有地方住。」
晉華說:「我正打算再買一張床放在爸爸房裏。哪天有空,我們一起去選。」
「我不要跟你爸同一個房間,我要自己一間。」聽到這句話,他們夫妻倆當場儍眼。
「自己一間?沒有多餘的房間,都分好了。」
「有啊!這間不是沒人的嗎?」
「這──這──間我們要當書房,大家一起在裏面讀書。」晉華急得說話都結巴起來。
「讀書在房間就好了。每個房間都那麼大,書桌也放得下,各人在各人房間讀書,這一間給我。」婆婆果斷的說,碧明在旁邊聽到差點沒暈倒。
晉華訥訥的說:「樓上那間原來要當貯藏室的小房間整理一下給您好了,貯藏室就不用了。」
「我不要,我要跟你們同一層,我不敢自己睡樓上。」
晉華無言,碧明更無語。婆婆要的那一間是全屋子光線最好、視野最佳、最舒適的一個房間。本來說好了要當書房,不讓某人獨占,大家都可以在裏面讀書,共同分享。碧明和晉華都喜歡看書,也希望小孩喜歡讀書,憧憬著以後大家一起在溫暖的燈光下各看各的書,偶而討論談話,這種全家在一起的感覺令她神往不已。
如今婆婆為了她一年住不到十天的日子要那個房間,讓其他人都不能使用,原來的美夢跌落地面,破成碎片。
晉華面對這種要求,不會拒絕,也無法不同意,說不出個「NO」字來。碧明為了得繼續委屈的在房間一角放一張書桌讀書寫字而沮喪不已,所有對這房子的期望和興奮之情全部化為泡影。其實碧明不知道,除了這件事情之外,換了這間大房子才是一連串惡夢的開始。
婆婆興沖沖的自己去選床、衣櫥和梳粧台,叫人送來,由晉華付錢。搬家那天,她也搬了一些東西來,住了兩天,就將房門鎖起來,好久不見踪影。
下次來的時候,不知道叫誰搬了一些她當家時的鍋碗瓢盆過來,將櫥櫃裏的擺設做了大調整,頻頻對碧明說:「這樣放才對。」
她的鍋碗放在最顯眼、最方便的地方,不斷的告訴碧明煮飯用這個,那個可以煮湯,並在碧明炒菜時,進來廚房好幾次,看鍋子裏的狀況,到櫥櫃裏挑選,舉到碧明的眼前說:「這個盤子可以用。」
下一個菜,正要起鍋時,婆婆說:「用這個小碗公裝,剛剛好。」碧明基於客氣,只好接過來用。但只要婆婆前腳一走,她就將那些鍋盤全部洗乾淨收進櫥櫃裏,疊在一起,並將排列的次序恢復原狀。下次婆婆來時會再依她的意思排,她走了之後碧明再改回去──這兩人到底累不累啊?多無聊!
婆婆陸續將原來散處各兒女家的東西慢慢搬到碧明家來,因為:「你們的房子比較大。」
除了她自己的房間之外,貯藏室被她占滿了,客廳的櫥櫃滿是她的東西,碧明趕緊搶下一格來,要不就要用她剩下的空隙放東西了。連外面的擺飾也都是她的,「這東西美美的,擺在這裏大家看。」她一邊從箱子裏拿出東西整理,一邊這麼說,一邊將碧明的擺飾擠到旁邊去,碧明只好將它們收到貯藏室去,永不見天日。
這房子是沿山坡建築的階梯式房子,從巷子進來,住於平面層,算一樓,但從另外一面看是二樓,下面還有一戶,兩戶都各有自己的院子。婆婆叨念孩子弄亂客廳,「地上這麼髒,玩具收一收,我將地掃一掃。」真的拿來掃把,掃起地來,掃到擺放各門口的腳墊旁時,自然、熟練的彎下腰,拿起墊子,就近將墊子伸出窗戶外,直接將灰塵從窗口抖下去,碧明看到趕緊過去對她說:「媽,請您不要這樣直接在窗戶外抖,請您抖到垃圾筒裏。」
「垃圾筒那麼小,怎麼抖得進去?」她理直氣壯的說。
「您一定要抖到地上,就抖到我們家的院子裏。」
「從這裏走到院子那麼遠,直接撣才方便,下面的人本來就要忍耐一點。」碧明聽了頭皮發麻,老是擔心哪天人家發現來找她理論時該怎麼辦?心中對那戶人家歉疚不已。
公公手上提了一個壼嘴很多小洞洞的澆花器,在水龍頭下裝了水,很瀟灑、隨意的在窗台上的花盆上面揮幾下,就將許多盆花澆溼了,水也滴滴答答的滴到樓下的遮雨棚上,碧明心裏嚇死了,第二天趕緊去買了各種大小不一的盤子回來,將每盆花都放在盤子上接水,並請他用一般的水壼將水灌到土裏,不要在空中揮灑,讓水流下去,結果還是一樣──不理會。碧明對樓下的抱歉又加一筆,如果人家晾了衣服被淋溼衝上來罵的話怎麼辦呢?背後罵給別的鄰居聽的話怎麼辦呢?
碧明下班回家,沿著巷子走進來,看到每家的院子花草、窗戶、牆壁等處都維護的整齊漂亮,出來時也都打扮的光鮮亮麗。他們家的院子就差多了,捨不得花錢請專人整理,自己胡亂剪,實在有夠醜,加上草地上展示著水管、剪子、大小掃把和水壼等,和周圍的環境根本不協調,她手上還拿著皮包,來不及放下,就踩上草地,一一將它們收起來。臨進門前,又一眼看見大門口擺著拖鞋、菜籃車和兩傘等物,她也順手收進去。看到公公坐在搖椅上看報紙,急著跟他說:「爸爸,那些水管、剪子等用完要收起來,不要丟在院子裏。」
公公抬起頭來,說:「明天又要用了,放著方便。」
「可是東西擺在外面很難看,又容易壞。」
「不會啦!」說完就低下頭繼續看報紙,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會難看」,還是「不會壞」?婆婆聽到聲音,走過來問:「什麼事?」
碧明懶得再講一遍,改說:「媽,門口的菜籃車是您放的嗎?還有雨傘,用完都要收進來。」
「那些東西那麼髒,放門口才方便。」
「可是放在大門口很難看。」
「怎麼會?難得你們這裏有這麼寬的地方放東西,為什麼不放?」
碧明心想真的講不通,只好改口說:「那幾個放在屋簷下的破水桶沒有用吧!怎麼不收起來?」
「下雨的時候可以接雨水澆花。」碧明不知道她該當個「孝順」的媳婦,順著公婆的意思,還是當個「好公民」,符合公民道德課說的,還有社區的要求?
住了多年的上不見天、下不著地的公寓,如今有了土地,大家莫不在盤算著要種什麼花,植什麼樹?碧明和晉華兩人因為搬家,整修房子忙,又急著請親朋好友來玩,就將這事擱下來,還沒定案。不過已經來不及了,有天碧明回家看到院子裏少了一塊草皮,土地上突出了一小截一小截地瓜葉的藤。過了幾天,剛好是星期天,白天有空出來看看,又看到另外一塊地上冒出了綠色的小嫩芽,她急急的問人:「那是什麼?」
「空心菜。」
「什麼?大門口種菜?那我的白鶴芋和鵝掌藤呢?」
「它們耐陰,移到陽光不足的後院去了。」
「菜為什麼不種在後院呢?」碧明虛弱的說。
「前院的陽光才夠。」
不只這樣,婆婆每次碰面,都會興奮的告訴她:「巷子口那家的太陽花開得好漂亮,你看,我將那些紅的,白的,藍的,通通剪回來種了。」
「非洲鳳仙花很好種,顏色又多,你看,這一整排都是。」
「變葉木雖不開花,葉子顏色也很漂亮,我跟隔壁要了兩顆。」
碧明只好去問晉華,他原來的植物計劃到底在哪裏呢?晉華回答:「反正媽已經種了很多了,再種我們的,不就連路都沒得走了嗎?」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原來的計劃取消,不種了。」
「看媽種得那麼高興的樣子,我好意思說嗎?好不容易有塊土地可以種她喜歡吃的菜,就讓她種吧!」
事到如今,碧明望著那個由各種菜和花草拼湊出來的院子,徹底投降。
附近的鄰居大家都認識,碧明又覺得很對不起有心維護社區美觀的人,很擔心哪天有人會對她說:「你們家的院子太亂了,影響房價,請你們收拾一下。」天啊!這到底是誰的家呢?
「我們家到底有幾個人?」碧明有天問晉華。
「怎麼說?」
「媽媽不住這裏,卻隨時出現,又干涉我們的家務,指揮我做這做那的;請她的朋友來參觀房子,也不事先打電話說一聲,想來就來,反正她有鑰匙;你家人隨時會出現在我們的晚餐桌上一起吃飯;有人在自家吃過飯,也會逛到這裏來,時間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多,隨時都會有人來按電鈴。有人將屋裏的拖鞋穿到外面去,外面的穿進來,說是忘記了,還說沒關係;煙灰不彈在煙灰缸裏,說怕我們倒煙灰缸麻煩,直接彈在垃圾筒裏,害我要洗整個垃圾筒‧‧‧」
「那你要怎樣?叫人家不要來嗎?」碧明欲哭無淚,這到底是誰的家?何時才能有一個她希望的樣子的家。
不只如此,碧明的媽來玩時,也會留一些衣物在她衣櫃裏,說下次來時可以換洗,又掛幾件大衣在裏面,說她房間掛不下,這裏比較大。然後她回去幾週後,打電話給碧明這麼說著:「我在你房間左邊衣櫃上面第三層的右邊後面,夾在毛衣裏有一條老鼠色的羊毛長褲,你出來上班時拿來給我,我要穿。」什麼跟什麼?她什麼時候藏在那裏,碧明也不知道,這種指示連偵探也聽不清楚。找昏了頭,實在不知道什麼叫做「老鼠色」,什麼叫「羊毛」,「左邊衣櫃‧‧‧的右邊」是什麼意思?只好回電說:「我的衣櫃前幾天整理過了,我沒注意,不知道將你的衣服移到哪裏去了,你下次來的時候再自己找。」
她實在不明白她媽為什麼要這麼做?一年來這裏的次數不超過三次,還要藏些衣帽鞋襪,她快被這些「家人」搞瘋了。
碧明該怎麼辦呢?對於這些情況她該全盤接受嗎?若在「以前」提出這個問題,不只聽不到同理聲,鐵定會被罵一頓,但心裏實在不想甘於現狀。我們應該尊敬老人家,他們以前很辛苦,我們要孝敬他們,符合他的需要,自己沒有關係,他高興就好,這些碧明都同意,但凡人就是凡人,不是聖人,大家都很忙碌、緊張,生活壓力大,這種干擾生活秩序和影響情緒的事情,忍久了終究會爆發的,她很想想辦法解決。
問了成長 班的 老師和同學,也看了很多書,一點都無解。老師教的方法沒能力實行,老好人的同學說:「是啊!結婚本來就是這樣。」「沒辦法,他們就是這樣。」問了也是白問。但她不相信,也不認命,「我們說要追求幸福和快樂,是要大家都快樂才行,不是只有先生快樂,或先生家人快樂而已。」她會努力去找答案的。
晉華買了這個房子後心裏一直沾沾自喜。是在有名的社區裏;室內比較大,可以容納所有的家人和親戚的聚會;位於路面的樓層,可以直接走進來,不必爬樓梯,「爸爸越來越老了,爬樓梯很吃力。」也不必坐電梯,「你媽不是不敢坐電梯嗎?」如此表達了他最大的孝心。
有天晉華在跟碧明描述他到別的兄弟家和家人聚會的情形時,突然蹦出一句話來:「我跟我姊姊妹妹說:『以後你們跟先生吵架沒關係,就回來住,隨時歡迎你們回來住,沒問題‧‧‧』」
碧明一下子愣住了,原想和以前一樣發揮「賢慧」的美德,附和他這樣的想法。但理智告訴她:這不對勁,這句話不對勁,這事情有問題,上了那麼久的成長班,看了很多書,花了很多錢,終於臨機發揮效用,停了幾秒鐘,鼓起勇氣,脫口而出:「不是這樣的,這房子是我們兩個人買的,她們要來住,得先問我,徵求我的同意才行。」
他聽了,依然老樣子一副──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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