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大學的最後一個期末考，可能也是我人生的最後一個學校考試，我還是維持求學以來一貫的作風，不到考前一晚絕不打開書本。

連續三天的期末考結束，我沒有時間思考秘書工作有多不合理，只能馬上衝回家拆開衣櫃，發現裡面除了浮誇派對戰袍、嘻哈休閒短褲、文青搞怪上衣，其他甚麼都沒有。

穿個露腰短版上衣怕老闆年歲已高、心臟受不了，穿個寫著神經病三個字的白T又怕老闆不懂我們有個性。經過一個晚上的翻箱倒櫃，加上媽媽和妹妹的衣櫃支援，總算是勉強湊出兩套可以撐過第一個禮拜的上班服裝。

不敢相信我又一次在恍惚中來到這裡，燦爛笑容依然站在大廳中央，大聲地叫醒早晨未醒的上班族。帶我完成報到手續的小姐仔細檢查我帶來的文件，對於我用學生證影本代替畢業證書這件事提出疑問。

是的，我昨天剛考完期末考，此時此刻教授應該根本也還沒打開我的考卷，我考前抱佛腳的成績如何，沒人知道。不過你們最好跟我一起祈禱我會成功畢業，不然我上班上到一半你們還要准假讓我回去重修。

一切都辦妥後，她發給我一本看來非常工業化的黃色線圈筆記本和藍色油性筆，於是我默默的把昨天準備的小熊維尼亮面筆記本和水果香味原子筆收進包包、拿著我的識別證和門禁卡搭電梯到九樓。

電梯門打開，迎接我的是輔導主任，依然那麼香、依然那麼紅。她跟我掛保證這兩天我什麼都不用做，就是先跟著老闆開會，看看聽聽、做做筆記，聽得懂多少算多少。

我被送到一間霧面玻璃門的會議室，站在門口就可以聽到裡面傳出大聲的訓斥聲，開門後看到總經理對著投影螢幕大聲訓斥，會議桌旁的五人安靜的聽著，只有桌上一台電話擴音不時傳出＂是的＂、＂了解＂、＂我知道了＂。

原本以為我可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偷偷素描總經理拿掉假髮的樣子，不料我卻被安排坐上會議桌、坐在總經理的對面。我試圖聽懂一些什麼可以寫在筆記本上，但是第一個小時我只寫了幾句，Billy的數據調查沒做好、Jack愛偷懶、勝傑還是聖杰的腦筋很死板、總經理威脅要扣Emily的薪水。

總經理在和Michael解釋某種商業觀念的時候看了我一眼，問我有沒有在做筆記，要我記下來。於是乎，在那之後我幾乎是以逐字稿的方式抄下每個人說的話，盡可能地不抬頭、不和他有眼神接觸。

整個早上的會議不間斷，不同的人進來和總經理報告進度，聽總經理訓話、 指示作法。已經十二點了卻還有一批新的人走進會議室準備開會，我不禁懷疑這一切是不是不會結束，還是說總經理其實是不用吃飯的？不過現在看起來總經理至少是需要上廁所的，他在大家準備投影片和資料時走出去。

總經理走出去沒多久，一個看起來非常精明能幹的女人提著兩袋便當進來，她面無表情（或者你可以說那是一種tough guy的表情）的在每個人桌前舖上餐巾紙、放上便當和餐具，然後在總經理回來以前就快速地離開了。

總經理回來坐下後就開始吃便當，大家繼續報告。

我發現沒人敢打開便當，直到總經理吃完了他的便當，旁邊的經理才打開他的。經理打開便當後其他人也陸續開動。而我這菜到不可思議的菜鳥，當然是很做作的等到所有人都咬了幾口雞腿之後才打開我的。

會議室裡的會議終於結束，總經理走回他的辦公室，繼續和陸陸續續進去的人開會。我坐在他辦公室外的座位上，旁邊坐的就是剛剛那個精明能幹的女強人。她不停地忙進忙出、接電話打電話，直到輔導主任過來介紹我們兩個彼此認識，她才稍微抽空跟我打了個招呼。

原來她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代理秘書，面試時，輔導主任有告訴過我，

＂上一個祕書因為車禍所以現在暫時休養中，但是不用擔心，現在有一位代理秘書，你來之後會由她帶你，不會讓你一來就自己面對。＂

輔導主任把我交付給她之後就離開了，她整個下午都不停的在忙，好像也不只是在忙總經理的事。她只抽空交給我兩個任務，一個是自己墊錢刷我爸的副卡幫老闆買三十本他要給員工看的書，另一個是幫老闆買手機預付卡給他從美國回台灣過暑假的兩個兒子。

用我爸的副卡刷了七千多塊的時候有讓我困惑了一下，為什麼他們對於要一個第一天上班的員工墊錢這件事表現得如此稀鬆平常？

代理秘書突然的緊張馬上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她已經去辦公室敲門提醒了幾次，但是總經理還是長篇大論講個不停。

＂這個會議delay了，他高鐵會來不及，要先去幫他換票，至少可以趕上晚上台北餐會的第一個演講。＂

她要我先查高鐵的班次，直達車到台北，只坐商務艙，因為他不喜歡被趕來趕去。我用我座位上那台桌上型電腦打開高鐵網頁查詢，但她在此同時已經用手機app查好班次，並且安排同事到高鐵站幫他換票。

總經理背著包包快步走出辦公室，代理秘書追上去把他攔住，總經理只淡淡地丟了一句，＂我現在要做什麼？＂。

站在旁邊我心想，你要做什麼你不知道嗎？那你一直走是想去哪裡？只見代理秘書趕緊跟他解釋因為他會議delay所以已經幫他換票搭下一班高鐵，幫他安排二十分鐘後要從公司出發，司機在樓下等。他聽完只回了個＂好＂就轉身走回辦公室，其他人則跟著追進辦公室繼續開會。

代理秘書成功把老闆送走之後才終於跟我輕鬆的閒聊，她告訴我，老闆今天晚上餐會結束會搭高鐵回來，所以她必須保持醒著直到確定老闆到家了，而我看行程表上老闆回到高雄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

她跟我交代明天老闆的行程，跟我說明天老闆一點會進公司，有這些這些人會進辦公室跟他開會，她都安排好了，但是要我注意一下時間。她和我留下聯絡方式，說我有問題都可以問她。

我不懂為什麼要把明天的行程跟我交代的那麼仔細，我明天不是也來看看聽聽的嗎？反正我就是跟著妳先幫妳做一些雜事不是嗎？錯，我錯得離譜。她告訴我，她明天要出差，不會進公司，有什麼狀況都可以請其他同事幫忙，如果有問題也可以打給她。她也告訴我，她覺得我今天的表現很冷靜很好，我一定沒問題的，加油。

好的，這位姐姐，讓我們先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你剛剛說的那些話。你是說，你明天要整個人不在這個地方，讓你眼前這位才來第一天、連廁所跟茶水間在哪裡都還沒搞清楚的菜逼八，獨自一人面對大量不認識的經理、主管和那位看起來比面試時兇一百倍的總經理大人，我聽得沒錯吧？說好的什麼事都不用做呢？

對，不知道是她瘋了還是我瘋了，事情真的是這樣。她把老闆的會議行程excel檔寄給我，而我甚至還不知道要如何登入公司軟體收信。她趕緊交代明天老闆進公司前要做的事情，要打開他的辦公室，開好冷氣、電燈、魚缸燈和旁邊的立燈，印出當天的行程表放在桌上，把要給老闆簽核的文件一份一份擺好並且用便條紙寫清楚今天有哪幾份要簽、簽在哪裡、中文還是英文，要幫老闆把保溫杯的水裝滿、倒在手上測試溫度要剛好不能太熱或太冷。

所以那些就是我隔天一大早來做的事情，也趁著老闆早上還沒進公司的時間，請同事教我登入公司的軟體。也在這個早上才有同事帶著我快速地介紹了附近的同事，雖然我只記得一堆湊不起來的長相和中英文菜市場名。

既放鬆又緊張地來到了中午，沒有人告訴我中午吃飯時間能怎麼做，昨天的我在會議室裡膽戰心驚的吃便當，今天的我坐在這看著隔壁的空座位。同事們成群結隊離開辦公室，還是說我應該偷偷跟在他們後面？

老闆一點要進公司，所以我想我最好保證自己在一點之前就坐回這裡待命，也就是說，如果繼續在這猶豫，我就可以直接不要吃了。

這時好心的腳程很快小姐走過來關心我（公司很大所以如果她沒有出現在我身邊，我也不知道要去哪找到她），她帶我到公司地下室的員工餐廳吃飯，也是這時我才知道公司有員工餐廳還有福利社跟停車場，並且知道她坐在我從未去過的九樓另一邊未知領域。

一點零五分，我已經在這坐了十分鐘了。

再坐了十分鐘，還是什麼事都沒發生，我鼓起勇氣問了後面的同事我該怎麼辦，得到的答案是打給老闆。好險我在抽屜翻到兩盒老闆的名片，上面寫著我所知道有關他的全部資訊，好險那還包含電話號碼，所以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之外能打電話給他，太好了。

原本還在為第一次跟他通電話感到擔心，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該怎麼跟他講我是誰、他知道我是誰嗎？但是打到第三次他還不接的時候，我已經忘了我在緊張什麼，我只知道現在是一點四十分，他行程表上的第一個會議已經結束了，與會人員有三個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名字，他們是誰？他們在哪裡？他們知道要開會嗎？他們有發現老闆沒來嗎？他們知道今天只有我這個菜鳥秘書坐陣嗎？他們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一點五十分，我桌上的電話響了，這是它第一次發出聲音。我接起來還來不及說你好，一個女生的聲音就傳出來，

＂Belle，他上去囉＂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誰上去？去哪？

＂痾，請問是誰去哪？＂對方一定覺得我很蠢，因為連我自己聽起來都很蠢。

＂總經理啊，他坐電梯上去囉。＂電話還沒掛上就看到老闆快速地走進辦公室，後面跟著幾個人帶著資料追進辦公室。好吧，我就當作你們是行程表上的那幾個人。

辦公室的門被關上，我呆坐在座位上聽著辦公室裡面已經開始開會。我索性跟電話那頭的陌生女子繼續對話，想把握這個機會對外求救，看他能不能告訴我一點什麼，什麼都好！

原來她是一樓櫃檯的總機小姐，知道我第二天上班孤軍奮戰的故事之後，她很真誠的鼓勵和肯定我的勇氣（聽起來甚至有點像在幫我悼念，讓我不禁懷疑這工作是有多致命），但即便她很想幫助我，她只知道前一個祕書都會在接到她的＂他上去囉＂通報後馬上去準備會議或是老闆要用的東西。

這時辦公室走出一個男人，看上去應該三十歲左右，他說老闆要我找一間會議室先接通大陸那邊幾位同事的電話，他待會要和他們開會。好的，我先沒時間管這個會議沒寫在行程表上，首先我要如何找到一間會議室？隨便挑一間喜歡的就走進去嗎？會議室裏面沒有電話，我要去哪裡可以生出來？大陸那幾位同事的電話號碼等一下會自己出現在我腦海裡嗎？

我想是時候打給代理秘書了。

我按照她的指示去認識那位坐在神秘玻璃小辦公室裡的女人，原來她是董事長的秘書，秘書界的Boss。因為公司的會議室都要進公司系統登記借用，而且通常前一天都是借不到的，所以必須臨時跟祕書界的Boss借用會議室。這個會議室就像九又二分之一月台，在系統上是看不到的，鑰匙在她手上，只為董事長和總經理開放。

找到會議室後，我也照著代理秘書的電話指示，找到網路電話和通訊錄可以讓我拿進去會議室自己摸索。謝謝萬能的代理秘書遠端遙控我，之後我們就稱代理秘書為我的Siri。

我努力想搞清楚這電話該怎麼用、打到大陸該怎麼打，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我剛剛輸入通訊錄、現在人就在旁邊辦公室裡的＂宮洺＂。

＂會議室弄好了沒？怎麼那麼慢！快一點！＂他說完就直接掛了電話。

幾乎是同時，剛剛那個男人帶著一個約莫四十歲的阿姐進到會議室，阿姐完成了我進行到一半的步驟，然後隔了幾秒總經理就表情不悅的走進會議室坐下，直接開始對擴音的電話說話。

我和那位阿姐一起安靜地走出會議室，她認真的教了我那台網路電話的使用方法，其實那螢幕上面都有英文的指示，看過一遍之後就會用了，只是總經理顯然是沒打算給我幾分鐘看一次。而眼前的阿姊也就把我當成笨蛋一樣在教我先按這顆再按那顆，好像這是一個多專業的技能、好像我也跟她一樣看不懂英文所以要記按鈕位置。

當然我還是非常感謝熱心的阿姊仔細的教了我一遍又一遍，直到應他要求試打一遍給他看完，我都一直保持著誠懇的笑容和內心的無奈。

終於，在超過下班時間一個多小時後的六點半，行程表上的會議都結束了。坐在他辦公室門外的座位上接到他的電話要我進去，我敲門進去，他正在簽他桌上的文件。他抬頭瞄了我一眼後繼續看著他的文件說，

＂你給我Stanley的電話。然後叫那個Andy, Edward和嘉明進來，現在。＂

我確定自己很冷靜的回答＂好的＂然後關上門，衝向座位打給Siri，

＂他說他要一個Stanley的電話，然後他要Andy, Edward和一個叫嘉明還是家敏的人進辦公室找他！＂我只想趁著這幾個人名的發音還沒消失之前全部先吐出來。

＂我就是Andy啊，怎麼樣？＂一抬頭是一位自稱Andy的中年男子站在我眼前，我只希望他知道其他人是誰，不然我還要花一點時間猜出第三個人是嘉明還是家敏。

＂痾，不好意思，老闆說要請你和Edward還有家敏到辦公室找他。＂管他的，我先大概唸一個音給他猜猜看！

可能是看到一個年輕少女在那無助慌張讓他覺得蠻有興致的，Andy用一種英雄救美的表情和語氣說他會幫我找到另外兩個人，而我當然也會幫他做足面子，露出一種＂My herooo＂的眼神來感謝他。

但我沒時間演這橋段演太久，趕快把他們送進辦公室之後我還得查出一組電話號碼。我依稀記得公司的系統裡好像有電話簿查詢的功能，英文瞬間退化的我還用手機查了一下拼音才輸入了Stanley。

結果跑出來除了幾個根本不是Stanley的類似英文名之外，有三個Stanley Wang、兩個Stanley Chen和一個Stanley Hsu。

當下差點摔爆那打字超大聲的古老電腦鍵盤，順便也砸爛旁邊的＂專業＂網路電話。

但是Siri不虧是Siri，我問他是姓王、姓陳還是姓許的Stanley，他告訴我，老闆要找的應該是姓楊的Stanley，而且這個Stanley目前休假不進公司，所以就算在系統的＂分機＂電話簿查到分機也沒用，只能用Siri傳給我的手機號碼才能聯絡到他。

辦公室的會議結束，他背著包包快步走出辦公室，經過我座位時丟了句＂號碼呢？＂。

我拿著熱騰騰的電話號碼紙條追上去給他，他接過紙條後開始交代下個禮拜的行程和住家安排打掃要注意的地方，雖然內容包含了很多全新角色和任務，還是只能先用注音跟塗鴉的方式一字一句抄下來再說。

畢竟Siri說過，＂不能問總經理任何問題，他會覺得很煩。＂

我跟著他一路走進往地下室的電梯裡他才講完。站在電梯按鈕和感應器旁邊的他，看了我一眼又看感應器示意我幫他逼卡。逼卡之後我們僵持了三秒都沒人要按樓層。

但是大哥，小的真的不知道您的坐駕停在哪裡啊，我甚至是在此時此刻才知道您是自己開車來的啊（明明昨天好像有司機載你）。

我看著他的白色賓士揚長而去。那是上班第二天，我在離家五十分鐘車程的公司地下室，時間是還沒吃晚餐的七點四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