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5|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今天獨步獨什麼】日本推理文學史觀的當代反思(上):錯視的假想系譜

文/冒業

  只要是一定年資的日本推理小說讀者,對戰後日本推理小說發展的「三時期」說法總是耳熟能詳:自戰後40年代開始以橫溝正史《本陣殺人事件》為代表作的本格推理黃金時代、60年代以松本清張的《點與線》為代表作的社會派推理全盛時期,以及80年代以綾辻行人《殺人十角館》和島田莊司《占星術殺人魔法》為代表作的「新本格浪潮」。

本格推理宗師橫溝正史不僅為日本本格推理之代表,其筆下的名偵探金田一耕助亦被稱為日本三大名偵探之一!

  基於以上史觀,日本推理讀者往往會歸納出以下兩點:

第一,本格派與社會派為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對立關係,前者脫離現實而後者著重寫實;

 第二,日本推理小說的潮流有如經濟循環週期,當讀者看膩其中一邊就會想轉向另一邊。於是本格派流行一陣子便會衰退並轉至社會派,之後又會重新流行本格派,如此類推。

  可是,假如「每約二十年轉換一次」的規律為正確,那距離「新本格浪潮」已經三十多年的今天理應以社會派推理為主。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日本推理小說界目前正處於本格派和社會派共同活躍的狀態,前者有今村昌弘、阿津川辰海等,後者則有葉真中顯、宮部美幸、佐藤究等,有些作家如東野圭吾更已無法簡單歸類到本格派或社會派其中一方。推理小說總是在「本格派(不現實)/社會派(現實)」兩者之間反覆的「搖擺史觀」似乎不再適用了。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2000年代以降的日本社會跟從前有什麼不一樣嗎?還是說,這普遍認知打從一開始就不甚準確?

  推理評論家小森健太朗在2012年出版的《偵探小說的模態邏輯學》(探偵小説の様相論理學)中的文章〈社會派的輪廓、本格派的光與影——戰後偵探小說史1961-1985年〉(社会派の輪郭、本格派の光と影―戦後探偵小説史一九六一~一九八五)指出,本格派和社會派的對立圖式最初源自對松本清張1961年的文章〈推理小說自言自語〉(推理小說独言)的解讀。松本在文中將當時一些偵探小說批評為「鬼屋」(お化け屋敷),它們脫離一般庶民生活現況,只描寫超現實的名偵探偵破怪奇命案的解謎過程。此類小說不但輕視犯案動機,故事更缺乏普遍性,只屬於一群「偵探小說之鬼」的娛樂。

  松本此番言論極具影響力,加上當時沒有對此提出有力反駁的評論家,這篇「社會派推理宣言」因而被奉為金科玉律。可是小森指出,儘管松本當時的看法很大程度上是正確的,但亦引起不少人對本格推理以至對松本本人的誤解。比如很多人以為松本蔑視所有本格推理小說形式,但松本就如其隨筆集《黑色手帖》(黒い手帖)中提到,他十分尊重詭計(トリック)設計,更明言沒有詭計的推理小說只會是一般的小說。其經典著作《點與線》和《零的焦點》除了是優秀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同樣也是重視詭計設計的本格推理小說。松本甚至在1962年整理出自一份類似江戶川亂步〈類別詭計集成〉(類別トリック集成)的詭計分類表。換句話說,松本只否定部分脫離現實的本格推理小說,並未主張所有本格推理小說都脫離現實,更沒有將本格派放在社會派的對立面。松本晚年還在文章〈格勒諾布爾的吹奏〉(グルノーブルの吹奏)提到,他覺得「社會派」根本不是恰當的稱呼。

松本清張筆下的《點與線》除了是優秀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同樣也是重視詭計設計的本格推理小說。

  小森再在文章〈假想的推理系譜〉(仮想されたミステリの系譜)指出,「新本格浪潮」同樣出現推理史觀的「錯視」。綾辻行人的《殺人十角館》充滿名偵探、大邸宅、奇怪的住客、血腥的慘劇、不可能犯罪和破天荒的大型詭計等元素,被譽為復興歐美黃金時代風格的本格推理小說。可是小森表示,具備以上眾多元素的作品從來不是本格推理的主流,更別提《殺人十角館》加入敘述性詭計(叙述トリック),而不可靠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過去往往是在懸疑小說而非推理小說中出現。這些與其說是歐美黃金時代的風格,倒不如說只是綾辻的個人喜好而已。然而,由於《殺人十角館》開首的「新本格宣言」主張以上有元素等同於復興黃金時代的本格推理,於是便產生當時的大部分作品確是如此的錯覺。

  小森在文末中認為,由於對「本格」二字的史觀總是將多種面向的作品納入其中,再嘗試以一條主軸以貫穿之,所以這些論述如江戶川亂步的「詭計」概念、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自言自語〉(及其解讀)和島田莊司的〈本格Mystery論〉,均會因為論者的個人取捨而產生不同程度的遠近法式「錯視」。小森強調它們不完全是錯誤,甚至有推動文類發展的重要貢獻。不過21世紀的今天,也許需要對這些既存的系譜學說有更多深刻的反思,作「現象學還原」處理,而不是照單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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