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0|閱讀時間 ‧ 約 23 分鐘

當我們談論居住困境的時候,其實我們在談論什麼?

後記:《無住之島》出版不久,內政部長徐國勇在某場活動的致詞說:「房地產」是經濟發展的「護國神山」、「是真正的的火車頭」。引來臉書上一片撻伐,有個曾經跟我一起修課,同樣畢業於社會系的朋友,也在臉書上批評徐國勇的發言,我推薦《無住之島》給他,然而他卻回覆說:「看這種書有什麼用!還不如把錢省下來去吃便當。」後來這篇文章在臉書上發表之後,也有人轉貼過去,批評《無住之島》唯一的用途,就是在冬天可以燒來取暖(希望他真的有買來燒)。

我不禁納悶,既然同樣對高房價、炒房等扭曲的現狀深痛惡覺,為什麼卻要否定這三十年來對居住議題、居住政策持續倡議的公民團體?為什麼要那麼用力地論證台灣青年的居住困境無解?

然而這群人卻是婚姻平權的支持者,會在臉書上批評中共的極權惡行,當然也贊同十八歲公民權。可以說他們是民主的信仰者,但為什麼卻不相信自己可以藉由民主的參與,爭取自身合理的居住權益?

這是我至今依然無法理解的矛盾心態。


在編輯《無住之島》的過程中,還有《無住之島》上市之後,我跟很多人談到這本書。我們都是書中提到的「無住屋者」,買不起房子,在租屋市場看房東臉色度日,深陷居住不穩定的困境。

然而人生其實沒有太多機會停下來想一想:我現在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我哪會安呢生?)

每天匆匆忙忙,上班下班,在捷運上昏睡,把帳單壓到繳費期限才拿去繳,不知道何時才能喘息。

編輯《無住之島》是個難得的機會,讓我有機會想一想,我自己遭遇的居住困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作者 洛書都準時在約定的時間交給我完整的一章,收到稿子後,我們會約時間討論。在那段時間,閱讀洛書寄給我的書稿,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書中涵蓋的三十年,從1989年的無殼蝸牛運動到2014年的巢運,再到民進黨二次執政,也差不多是我出生、求學、出社會工作的三十年,可是除了巢運之外,我幾乎不知道書中提到的這幾場運動。

《無住之島》有兩條軸線,第一條軸線是1989年以來民間團體發動的一波又一波的住宅運動,第二條軸線是住宅政策的演變。

我的三十年與住宅運動的三十年彼此交疊,然而我真正感受到自身的居住困境卻是近五、六年的事。我想大家在讀《無住之島》的時候,也會浮現自己的成長歷程,而且除了上述提到的兩條軸線之外,或許還會讀出自己的第三條軸線,也就是陳東升教授在推薦序裡面提到的:當代青年如何感受到「居住不正義」?

然而對個人而言,台灣究竟有沒有居住正義(或不正義),卻是最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我跟洛書都是社會所畢業,自然而然就會想到米爾斯(C. Wright Mills)的《社會學的想像》,希望《無住之島》能夠將「個人的煩惱」,連結到「社會的公共議題」。

米爾斯將「個人的煩惱」定義為:個人感受到他珍視的價值觀受到威脅。

這宛如社會學入門的初階心法,我認為卻是最難以捉摸的事。我真的知道自己在乎什麼嗎?若是「旁觀他人之痛苦」或許簡單,他者不過是待化約的對象,但是要正視自身之痛苦,可能就像凝視著深淵,那樣毛骨悚然,令人感到無助。

因此更多時候,是我們其實不真的清楚自己在乎什麼,卻有一種受困的感受,米爾斯將此定義為「不安」;另一種普遍的情況是麻木,對自己以及外界的一切都不在乎,他將此定義為「漠然」。米爾斯認為:「我們這個時代,是個充滿了不安與漠然的時代。」

《社會學的想像》雖然距離《無住之島》出版的2022年已超過一甲子,但我依然在居住議題上,感受到米爾斯觀察到的不安與漠然。

《無住之島》可以告訴我們,過去三十年,這座島嶼經歷了什麼,何以變成一座無住之島,究竟是怎樣的價值觀與社會結構,造就了一整個世代的居住困境。

然而卻是我們自己才能回答,我們身在其中,應當抱持著怎樣的信念活下去。這使得在閱讀《無住之島》的過程中,像是雅各在雅博渡口徹夜與天使角力,那樣的難受。我應該屈服嗎?我有力量與之抗衡嗎?

動輒千萬的房價,是很虛幻的數字,可是我們遭遇的居住困境,卻又無比真實。

當我們談論居住困境的時候,其實我們在談論什麼?

我認為我們談論的,或我們內心糾結的,是我們面對不合理的居住負擔,可是不知道如何接受這虛幻的現實,無力負擔虛幻的房價,但又無力逃脫,不知道除了買房之外,還能夠怎樣住得安穩,困在虛幻與現實的夾縫中。

***

1989年無殼蝸牛運動登場的時候我三歲,那時候我們家在土城租房子,印象中家裡沒什麼傢俱,空蕩蕩的,所以我可以在客廳騎塑膠三輪車橫衝直撞。編輯《無住之島》的過程中,我特地去問爸媽知不知道1989年曾經有一場夜宿忠孝東路的活動,一大群人晚上跑去忠孝東路躺在柏油路,抗議高房價,媽媽說有印象在電視新聞看到這件事,也記得那陣子房價漲得很離譜。

我又問爸媽怎麼沒有一起去湊熱鬧,是不是心中有個小警總?(「那時候解嚴不久啊,政府還是很威權啊⋯⋯」我講了一些自以為很懂的話。)媽媽說哪有想到什麼小警總,光是要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我就已經焦頭爛額了,實在沒有力氣去上街頭。我又想到妹妹是那一年九月出生,所以八二六夜宿忠孝東路活動的時候,媽媽大著肚子,而在妹妹出生之後,隔年爸媽就在板橋買了房子,開始繳二十年的房貸。

接下來爸媽就認份繳貸款,而我求學期間都讀北部的學校,沒有在外租屋的機會,我真正要面對居住壓力,已經是結婚的時候,時間點差不多是《無住之島》的第五章,這章談民進黨二次執政時期的住宅政策。

那麼第二章到第四章,從李登輝時期、扁政府時期到馬政府時期,我到底在幹嘛?當然就是乖乖唸書、升學、考試,當個好學生。

有時候也會聽到大人們聊到房地產話題,講到他們的強者我朋友,在哪裡買了一戶,現在漲了多少。他們抱著躍躍欲試的心情看待房價上漲,也希望自己有機會在房價漲勢中賺一波。

但是對我來說,高房價卻完全不是利多的消息。

***

出社會之後我才感受到居住的壓力,短期內是不可能買房子的,而且租房子的負擔也不輕鬆。結婚第一年,我跟妻子租了一間小套房,是整層公寓分割成四間套房的那種,租金要一萬多塊,長輩覺得不可思議,這個金額是他們過去用來繳貸款的,現在只能用來付租金。

結婚前我們頻繁看租屋,不管是多爛的房子,都有一堆人去看,租屋真的是現在普遍的居住常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戶頂樓加蓋,房東約定一個時間,讓所有要看房的人一起過來。我們要租屋的人擠滿了樓梯,從五樓排隊到一樓,住戶都跑出來看熱鬧,告訴我們:「這裡很爛啦!不要租啊!頂加排水沒做好,上次颱風害他們整棟樓淹大水。」

頂加房東姍姍來遲,打開鐵門讓我們進去,果真是淹過大水的樣子,牆壁上有水漬,還有一塊發霉的床墊立起來靠在牆邊,沙發也是潮到出水,有人問房東:「這些壞掉的傢俱到時候會清理掉吧?」房東說:「這沒有壞掉啊!床墊還好好的可以睡啊!你不想用,就幫我收好。」

最夭壽的是他一度電收六塊,有人問為什麼收六塊?頂加房東說:「現在都這樣。」

***

聽到一度電收六塊,而且房東又不願改善屋況,看房的人一哄而散,而我經過幾次看房經驗,知道現在租屋市場競爭,看到不錯的就要馬上下訂,所以看到上面說到的「新裝潢乾淨小套房」,馬上決定簽約。

過了幾年妻子懷孕,我們想找整層公寓,又重新要租房子。這次剛好有人介紹,有一戶要出租的房子距離我板橋爸媽家很近,心想未來孩子出生,有阿公阿嬤就近照顧也很好。這一戶真的距離我家很近,就在我家的巷子口,當初跟我家應該是同一批建案。

帶看的是一位胖胖的房仲,他說這間房子是他叔叔的,一直以來都用來出租。這間房子跟我家幾乎是相同的格局,但經過三十幾年,自住與出租留下完全不同的生活痕跡。如果是自己的房子,設備會逐漸汰換,尤其是衛浴跟廚房設備至少汰換過一次,但是長期出租的房子,讓我彷彿穿越時空回到三十年前,裡面塞滿了各時期常見的消耗性傢俱,例如夜市的紅色塑膠椅與折疊桌。浴室很老舊,有貼滿磁磚的還願式水泥浴缸(現在的浴室應該都做乾濕分離,沒有浴缸了),廚房的格局也很怪,有個灶、一口大鍋,但人站的位置很窄,如果肚子大一點的人,他炒菜的時候肚皮就會貼到鍋緣。

妻子指著客廳的冷氣,問胖胖房仲冷氣有沒有壞掉,房仲把冷氣打開,發出轟隆隆的噪音,雖然已經入秋,但那天很熱,在悶熱的室內,吹著老舊冷氣的熱風,我感到一陣暈眩,這間房子的舊傢俱太像當代藝術館的展品,會不會我踏入了時光隧道,回到三十年前?但胖胖房仲開出兩萬五的租金價格,讓我確信我沒有穿越時空。

妻子問房仲會不會把這些舊傢俱清理掉,然後重新安裝冷氣,房仲說他叔叔沒打算多花錢整理房子,傢俱都還可以用,如果你們不想用就集中在一個房間保管,這裡交通位置很好什麼的,你們趕快考慮一下,後面還有四組人要看。

後來我們看了好多間房子,都遇到一樣的問題,房東留下非常老舊的電器,尤其是冰箱、冷氣。老舊家電多半非常耗電,而且效能很差。現在有很多高效能的節能家電,但因為租屋黑市問題,租屋契約沒有保障穩定的租期,租屋族朝不保夕,根本就沒有心思添購那些酷東西。

居住模式的改變,我想也會間接影響我們的消費行為。回想小時候爸媽買了板橋的房子,家裡陸續汰換傢俱還有家電,購買這些東西的時候,耐用是一個重要的考量。不過對租屋族來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要搬家,多半將就著使用房東留下來的傢俱,或是自己添購一些「消耗性」傢俱(例如至今唸法依然眾說紛紜的IKEA)。有些東西是在有穩定居住條件後,才會考慮購入,在高房價的時代,一定有許多消費被無限期擱置。

在租屋黑市之下,租期沒保障,也沒有規範租屋的環境品質,我最想一把火燒掉房東留下來的噁心舊傢俱,我要怎麼清理發黑的布沙發還有受潮的床架?但房東都一直說這些是好東西,你要是不用,就幫他把傢俱集中到一間房間保管。當時連續看了好幾間,遇到不同的房東,他們都有這樣莫名的要求。為什麼我要付租金給你,然後幫你保管你的發霉傢俱,在我的生活起居空間之中,設置一個黴菌培養室?

那時大兒子快出生了,我一想到要讓我的小孩住在黴菌培養室就頭皮發麻,所以決定找整層空屋,後來算是順利找到還不錯的電梯大樓,但租金又更高了一些。

***

過了幾個月,大兒子出生了,家裡沒有什麼傢俱,我好像又回到小時候曾經住過的土城,那樣空蕩蕩的家。半夜大兒子不睡覺,我就抱著他,在黑暗的客廳裡踱步,夜深人靜,只有大兒子吸吮奶嘴的聲音,還有我的膝蓋發出的喀拉聲。

大概過了半年,我還深陷在睡眠剝奪的育兒地獄中,有一天中午房東打電話給我,先恭喜我孩子出生了呀,然後跟我說明年每月房租要漲一千!我問他為什麼忽然要漲?他說:「到處都在漲,所以我也要漲。」我說那麼我要申請租金補貼還有報稅,房東說如果他被查稅,增加的稅金是我要負擔。

如果要問我如何感受到居住不正義,我想應該就是這通房東要漲房租的電話。那天下午我沒辦法專心上班,滿滿的負面情緒,滿腦子想的都是:我要他也感受到我現在的痛苦!(一袋米要扛幾樓!)

在我們內心發酵的,是來自房東那自以為理所當然的索討,有房產的人告訴沒有房產的人,發霉的床墊很乾淨、一度電收六塊、轟隆作響的冷氣機吹出的熱風是涼的、明年漲房租每月多收一千塊⋯⋯

他們講出這些話的時候,並不覺得難以啟齒。一個月多一千塊,一年要多一萬二,我要去哪裡擠出這筆錢?必然是我們的生活開銷變得更拮据,為此我感受到非常強烈的剝奪感。

我後來漸漸覺得,要既得利益者受苦,是我們這個世代潛藏在心中尚未引爆的炸藥。反倒不是意識到有一個支撐著不合理房價的結構,而我們應該起身改變這個結構。

***

有人說市場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政府不必干預經濟活動,市場會自動調控價格。你覺得太貴、屋況不佳、房東漲房租,你可以不爽不要租。然而若要解除租賃契約,房客的成本遠高於房東,光是想到要搬家我就要吐了:重新找房子、跟公司請假把家裡的東西打包裝箱、請搬家公司搬家、到了新的住處,還要把東西在全部拿出來,少說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

政府不加干預的自由市場,另一種說法就是黑市,人人都想逃離。因此就算知道房價高不可攀,我們也沒有放棄買房的念頭,時常去房屋仲介公司的店門外探頭探腦,瀏覽貼在玻璃窗上的房屋物件價格。有時候我跟妻子也會被站在路口的舉牌人吸引,去新建案晃晃,當作我們假日的散步路線。

參觀新建案的時候,發現另一種熱鬧景象,雖然房價高得離譜,但看房子的人還是很多。或許就像妻子說的,要多看房子,才會把買房這件事放在心上,開始做理財規劃。

看租屋是一種心情,看房子又是另一種心情,你知道自己買不起,銷售員也知道你買不起,但雙方又要假裝認真。

不過新成屋看了也是讓人絕望,符合育兒家庭的空間,至少要三、四千萬,一千萬以下的,都是那種超小的套房,只能放下一張雙人床,唯一的對外窗在浴室,銷售小姐說這個是「投資的入門款」。現在有很多新建案都是這種超級小宅,蓋來買賣的,而不是真的適合日常起居。(為什麼不繼續炒作鬱金香球莖?或是去炒作虛擬貨幣也不錯啊!)

我想台灣的建築工法,在這三十年間應該有長足的進步,但技術的進步,未必平等地讓所有人受益,因為市場的扭曲,進步的建築工法,蓋出無法讓人居住的房子。又或是上述提到的租屋的荒唐,房東留下超古老冷氣,跟哥吉拉一樣是個吃電怪獸,一度電又收六塊,你當然不敢冷氣吹過夜。

***

年初的時候第一次跟洛書見面,他談到居住議題倡議的難處,買不起房子的人,在租屋黑市受苦,受夠了房東的氣,這時他們會支持居住正義,但只要日後買了房子,就會與從前的自己對立,起心動念,也想著要靠投資房地產賺一波。

那不只是有無房產的差別,而是自我認同的轉變。

在板橋住了一陣子,後來經朋友介紹北投出租的房子,我們一家搬到北投,小兒子也在北投出生。

小兒子在醫院出生的時候,隔壁床是中年八家酒,他們在談房屋投資買賣的事。要開刀的是大哥的女人,有很多小弟跟小妹來探望大嫂,只要大哥不在病房,他們就會告訴大嫂許多八卦消息,所有的八卦都圍繞著感情與借貸,這群中年八家酒的關係很複雜,他們之間同時是情人、拜把兄弟又是投資合夥人,現在把他們聯繫起來的是投資房子,他們要合資買中古屋,裝潢之後再賣出去。兩千萬入手的房子,想要裝潢整理後以兩千五百萬的價格售出,那時大概是聽到這樣的價格。

隔著簾子,我躺在陪病用的小床,聽著他們談話,心想這太不現實了吧,投資房地產哪有那麼容易。但過不久我又覺得這似乎才是當前台灣社會的正道。

如同OURs秘書長彭揚凱推動住宅運動多年後的體悟,到底年輕人對高房價的憤怒是在憤怒什麼?是憤怒有人炒房,投機客自己獲利,讓其他人無辜承受,又或是憤怒自己沒有那個炒作的機會?

對我來說問題是一樣的,我就像《寄生上流》的爸爸宋康昊,見識到另一種生活方式,價值觀偏移了,「不是有錢人善良,是因為有錢所以善良。」如果我今天也能找到投資房地產的方式,並且藉此獲利,那麼我也就不會憤怒。

要是中年八家酒知道我當時在讀博士班,又或是知道我現在沒有去搞投資而是去上班領固定的薪水,他們可能也會覺得我很瘋狂。

「你都當爸爸了,有小孩要養,為什麼不想辦法去多賺一點錢?」

我覺得好錯亂,還是學生的時候,我們以為學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念書,不要管社會的紛紛擾擾,畢業後找一份工作就能安身立命。可是現在看起來,去上班領薪水,以為這樣在台灣能夠存活下去,或許是太天真了。

***

「工作三、五年存到頭期款,繳房貸還能養小孩。」洛書在《無住之島》以這段話描繪上一代的人生軌跡,讓我想到了《崩世代》,我們無法複製父母那一代的人生規劃,對於人生的想像崩毀了。

當我們談論居住困境的時候,其實我們談論的是身處在現實與虛幻的夾縫中,該如何活著的問題,以及該以怎麼樣的心情面對這個社會。高房價、租屋的不穩定,帶給我一種很強烈的排除感:這個社會不是對我開放的,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沒有我的生存空間(物理上)。如果想要有自己的空間,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背千萬房貸。

青年人感受到的排除感,也反映在生育意願上,低生育率所傳達的,是青年從台灣社會退出的訊息。為什麼台灣會有少子化問題?有許多的研究是去問年輕人:「你為什麼不生?」我認為這是沒意義的問題,應該要問的是:「台灣社會是否還留有餘地讓年輕人生育?」對年輕人來說,低薪、長工時、高房價,在他的生活中,已經明確讓他知道:沒有時間跟空間再塞進一個孩子了。這是很直接的感受,或許甚至在空間、時間、金錢都很緊縮的生活當中,根本就沒有想過生不生的問題,生不生已經完全排除在意識之外。

台灣的低生育率現象如同《進擊的巨人》吉克所提出的艾爾迪亞人安樂死計畫。吉克要讓艾爾迪亞人失去繁衍生育的能力,他認為如果艾爾迪亞人不存在,就不必再受苦。

台灣的安樂死計劃進行得如何?可以參考國發會的人口推估。這份報告如同預告台灣滅絕的「末日鐘」,在三十年之內,也不過再一個世代的時間,到時候的人口結構,絕對是國不成國。你會知道我們現在爭論的許多事(論文的真偽、理組文組誰是菁英),如同末日前的狂歡,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

青年世代面對如同高牆的高房價,艾連·葉卡一派的「地鳴」也在醞釀。高房價讓青年受苦,可是電視媒體關於房市的報導、談話性節目還是一片歡樂,還在鼓勵大家買房,為了證明房地產是穩賺不賠的投資標的,名嘴跟網紅房仲經常舉例1996年的台海危機以及2003年SARS時期的房價波動,台灣社會經歷這兩大衝擊,房價還是挺過來,要不然就是打包票說政府不敢打房。

房價屹立不搖,象徵這個將青年世代排除出去的高房價結構之穩固,然而居住問題個人化的結果,我們終究只能想方設法透過購買取得所有權,以此保障自身的居住權,因為無法從公共的視角思考居住議題,所以想像不到除了購買之外,還能如何保障自己以及家人的居住安穩。若青年世代無法從體制內改善居住不穩定的困境,似乎也只能期待來自體制外的衝擊。

每次有中共預備武力犯台的相關新聞,八卦板連帶的討論是台海爆發戰爭之後的房價會跌多少?很諷刺地,在一個好不容易建立民主的國家,我們卻隱隱期待災難或戰爭,來打破這個將我們排除在外的社會結構。

***

我認為當我們談論居住困境的時候,我們表達出來的,是對這個將我們排除出去的社會的憤怒與遺憾。

不婚不育的躺平族,以緩慢的方式否定台灣社會(人生online台灣服,不推),內心穩穩期待戰爭的艾連·葉卡派,則要向資產階級復仇,想要以激烈的手段打破這個將他排除在外的社會結構,讓從前的壓迫者感受痛苦。

然而面對高房價結構,除了退出或拋棄,又或是期待結構崩毀(無論是戰爭或是泡沫化),難道沒有第三條路線嗎?

《無住之島》講述了一群人選擇體制內改革的溫和路線,在過去三十年,住宅團體推動了許多住宅法案,這三十年並非一事無成。OURs秘書長彭揚凱在推薦序引用了《真實烏托邦》E. O. Wright提到的「間隙式轉型」,指的是改革者試圖「在舊社會的軀殼內創造新社會」,更何況這個「舊社會」還是個民主的社會,而我們還未真正深入挖掘民主機制的可能性。

雖然《無住之島》的議題很沉重,然而講述的,是一群人以溫柔、堅定的心,來回應居住不正義的故事。

***

村上春樹在《聽風的歌》台灣版序言寫了一段話,說明他的小說訴求的是什麼:「一個人,要在社會上自由而自立地活下去該怎麼辦?這件事。要說得非常簡單的話,我想就是這麼回事。然而包圍著我們的這個現實社會,卻非常強大,而且難以理清的複雜,顯得好像在把我們想要完全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的意志——加以打擊粉碎。把我們所愛的東西——變成石頭,讓我們所追求的東西——遠離而去似的。雖然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想辦法繼續活下去,因此有時候不由得掉落黑暗、寂寞而厭煩的境地。」

參與《無住之島》的編輯與出版,對我來說有很重大的意義。在我念大學的時候,讀了很多社會學理論,但我總覺得我跟這片土地隔了一層難以跨越的鴻溝,因為缺乏本土的研究,我們只能憑有限的經驗、片段的資料,套用西方的理論對台灣社會想像一番(蹩腳的社會學的想像)。

畢業之後,我必須以這份專業(如果說社會學可以是一份專業),作為一位職業人,想辦法養活自己以及家人。可是我卻經常覺得,我彷彿是我自己人生的局外人。回到米爾斯《社會學的想像》,我究竟煩惱什麼?我在乎什麼?我想就如同村上春樹所說的,我害怕我無法在社會上自由而自立地生活下去,而且社會要我們接受,這不是困境,而是對我們的懲罰,所以甚至沒有抵抗的資格,而是要被迫接受我就是個無能、失敗的人。

然而現在我們有了《無住之島》,對於切身相關的居住議題,終於能夠擺脫失語的狀態,作為職業人的同時,我也得到成為公共人的機會,跟隨這本書,開啟居住議題的討論。

洛書爬梳了過去三十年的住宅運動以及住宅政策的發展歷程,說明運動者如何將理想轉化為實際的行動,並找到政治機會,進一步把願景落實為法案,以及在這過程中,遭遇了哪些阻礙。

在我們躺平、咒罵鬼島的時候,其實早有一群人前仆後繼,摸索著改變社會的方法,而且也確實造成了改變。

《無住之島》為我們重啟討論、為我們「除魅」,高房價並非神聖不可侵犯、自有永有,而是三十年來,政府的放任、建商財團的炒作,以及一整個世代,將住宅視為私產、投資標的,三者共同造就的人為結構。

村上春樹所說的,這個強大且複雜的現實社會,需要這樣一本書來加以釐清,如同韋伯在《以學術為志業》回答學術研究對於我們的生活能夠做出什麼樣的貢獻,他的答案是「清晰」。我們能夠知道,採取了某種立場、選定了某種價值,那麼為達目的,必須付出什麼代價。

《無住之島》告訴我們,將住宅視為商品,這樣的價值觀,經過三十年的時間,使得台灣社會變成了什麼樣子,而青年世代為此付出了多少代價。

然而閱讀《無住之島》之後,我們也必須做出選擇,我們控訴上個世代的人共謀的高房價結構剝奪了我們這個世代的生存機會,可是我們是否願意為下一個世代打造人人都能安居的社會?

當我們談論居住困境的時候,我們可以討論自己重視的價值、討論如何當一個溫柔的人、懂的善待他人、討論如何為每個人準備一個安穩的家。

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個安穩的家,他知道無論自己在外面受到挫折或是失敗了,還有個等著他回去的家,相信這樣的社會將會是個有包容力的社會。

《無住之島》迫使我們凝視著深淵,但我想這也是一段自我療癒的過程,持續地閱讀、討論,不當自己人生的局外人,或許我們能夠擺脫宿命的心態,終究找到改變的方法。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