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底,工頭有個機會到京都兩天。
兩天,能作些什麼呢?光是交通就耗時許久,加上他一向節儉,走走看看應該不需要花什麼錢。於是,我慷慨拿出兩萬日幣讓他帶在身上,僅是以備不時。還記得他在名古屋下飛機搭上火車終於到達時傳來給我的相片,是在京都市區的反核遊行。然後經過沒有聯繫一小段時間,他捎來訊息:「我把錢都花光了!」
這是個沒有目的的旅行,也許他一到達就找到了目的,把錢花光光?
是啦!你可能會說兩萬日幣沒多少錢啊!可是,在「瞬間」花光台幣五六千元從來不是他的作風。話說,從不花錢給自己添衣裳的工頭,究竟是把錢花在哪兒了呢?
沒有相片,想必是當下太忙。這件事情我只聽到他高興敘述的始末:「我用手寫的,問老先生老闆有沒有鋸子。然後,他就彎下身來跟老太太老闆娘把藏在後面可能好幾十年、用報紙包的刀具一件件拿出來給我看 ..... 」
進景深深的老店、矮矮的天花板、有些佝僂的身影,再加上些許光線的昏暗,因為報紙總是黑黑的。 這是我那時在心裡自己拍的相片。
前一陣子週末,我第一次去了京都。那天,工頭用各種有趣的理由讓我走了一整天的路,在坐下來喝口咖啡的時候他輕描淡寫說:「前面巷子就是我之前去的工具店。」
啊?所到之處,應該是寬敞大馬路的旁邊。就算是隔壁的巷弄,也不會是那種躋身京都數百年被時間燻黑的木建築工坊。想來,是我心裡的相片存錯了資料夾。
走進去「刃物店」,你不會注意到原來是有招牌的。鋁門窗式的拖拉門與日光燈照,沒有特別的陌生感。工頭試著跟老先生老闆自我介紹之前來過的因緣,一開始還在霧中,但隨即似乎就進入了狀況。只是我還在想:工頭要來幹嘛呢?
原來是要買「鋸子」!不過,2014年底他就買了好多鋸子,這家店的鋸子是有什麼不同呢?
工頭用英文首次溝通不清,於是拿出紙筆寫下「鋸子」。老闆應該是有所領會,捨下掛在牆上的諸多單手鋸與折鋸,走到櫃台對面不知道是什麼儲藏區就彎身下去,拿了雙刃鋸跟工頭比劃一下。隨即他們用自己已知的表達方式確認:就是了!
雙刃鋸?這年頭誰還在用這種鋸子?老闆怎麼知道要去找出來秀給這個語言不通的客人。我猜測這種知識系統不只存放在大腦記憶區,更是存放在眼睛、鼻子與皮膚,透過光影動作與氣味來察覺。也許你會跟我一樣,依據心理位置的存檔來想像這件事情。但這家日本老老的工具店,雖然不像台灣傳統五金店一樣有足以考驗老闆記憶力的收納方式,但也絕對不是井井有條的刻板印象。最常用與最好賣的商品,一樣會放在好拿容易看見的地方。工頭之前說的彎身下去東翻西找,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光是雙刃鋸還沒有解決問題,工頭又寫:手作。
老闆用漂亮的漢字寫:機械造。
於是,老先生老闆的東翻西找就區分成兩落為「手工製作的雙刃鋸」與「機器製造的雙刃鋸」。結果,工頭只要手工製的。為什麼呢?難道是懷舊嗎?
不只這樣,他接著還問我:Schaerfer 的中文怎麼寫?
我立即聯想到他之前在這裡買的好幾塊粗細材質不同的磨刀石。這跟鋸子應該沒有關係吧!磨鋸子的工具是什麼?答案是「銼刀」!
於是老先生老闆又彎下身去,從不知哪裡變出一盒子黑黑的銼刀。我只看到工頭的大手溫柔地把銼刀從細細窄窄的薄紙袋抽出來,然後謹謹慎慎地放回去,嘆口氣說:就是這個!
應該是前台的騷動讓老闆的女兒走了出來。他們找來紙張,原先是打算幾支幾支鋸子為一單位來包裝,後來工頭接手,裁好大小相當的紙張,把鋸子的利刃一支一支包好。我猜,應該是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客人吧!工頭在包裝時,老先生老闆與小姐老闆就在櫃子間尋找適合的包裝材料。看工頭處理的差不多時,老老闆遞來一大塊藍色方巾,把數十把鋸子與銼刀,都收攏在這大大的江湖一把刀中。
臨行前,老老闆跟工頭說,他們的店在日本第一次萬國博覽會時就開張了,還拿到參與的許可證。證書上面的益郎先生是現在老老闆的祖父,就是小姐老闆的曾祖父。這家店,就從那時候一直到現在。現在的經營者是88歲的老老闆,之後的經營者是一樣姓的小姐老闆。
離開前,老闆說:保重!
我們說:下次見!
拎著重重的藍色大方巾包著的雙刃鋸,我們繼續北行。好幾天之後,我終於問了工頭:是怎樣一定要去日本買鋸子!是比較便宜嗎?他的回答「是也不是」:「因為雙刃鋸在台灣根本就買不到了。」
買不到?為什麼買不到?一定有歷史與使用者的道理吧!如果是被時代淘汰了,或者不好用,那也沒道理一定要去懷舊。不是嗎?
「在台灣沒有人用了,大家都要用方便的折鋸。」
「這樣嗎?為什麼折鋸比較方便,是因為可以折起來,所以攜帶方便嗎?」我拿雨傘的原則來想像。
工頭說:「不是的。是因為如果折鋸不利了,大家就保留持鋸的塑膠柄,直接換一片鋸片。」
「折鋸的鋸片這麼便宜啊?可以這樣用過就丟?」我好奇。
工頭說:「做工的人賺的是工錢,不是大獲利。所以應該都要學會怎麼保養工具。」
「手工製的雙刃鋸片是用敲的把鋸片敲利,是用物理方式所以可以保持鋼材的韌性。這種鋸片是會生鏽的,但如果不利了還可以用銼刀來磨利。折鋸的鋸片跟機器製作的雙刃鋸片一樣,使用高溫焠煉的加工來讓鋼材變硬變強,所以鋸片脆脆的,就沒有辦法磨了。」
工頭開車持著方向盤,還是轉頭看我一下,像要確認我是不是還有興趣:
「就像之前在德國買的圓盤鋸片,我在大溪拿去請人家磨,他們都很驚訝是『全鋼材的』。全鋼材是比較貴,但是可以一直磨。這種鋸片很貴,不會有人用後即換。當然也有便宜的,便宜了40%,因為鋸片的鋼材是外包一層,磨個一兩次就不行了。所以做工的人啊!保養工具就是保養錢包。」
「那雙刃鋸好用嗎?」
「好用啊!」他說:「因為鋸面很薄,做細木的時候,很好操控。雙刃的話,一把鋸子可以斷,也可以剖,到哪裡找這麼好用的鋸子!」
「那折鋸呢?」像是被問到一個笨問題,他噘了一下嘴,搖了一下頭。
「那你到日本買手工雙刃鋸,是要讓學生用這種工具嗎?」我其實還蠻擔心以後都要跑日本買工具啊!
工頭說:「我沒有要返古啦!可是使用工具的人,總是要知道工具的差別,知道有這樣東西的存在。至於選擇,那就是價值的問題了。」
所以,是懷舊嗎?是強調手作嗎?是成本考量嗎?是好使嗎?這一切,都在選擇當中排了順位。但順位,卻不是固定的。
這就是工頭在京都買鋸子的故事。為什麼到京都買鋸子,我其實也沒有固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