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說

但凡涉及人類巨大的心理迷茫之處的精神領域書寫，讀起來都挺附魔的，不管是在此之前出版，且已有續集的《我在精神病房當醫生》或是收錄了17個瘋狂故事的本書，都讓我覺得拿DSM(《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來替小說取材應該是不錯的進路。

戀物的、恐慌的、強迫的、妄想的可愛人類，何以聚集在精神病院呢？因為他們偏執、無序、外化、費解，所以需要被就近觀察，被理解同時也被誤讀著。

讀本書的同時追著韓劇《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生活中充斥著瘋狂心靈的回聲。我一方面激賞著精神領域還有整片供想像力馳騁的荒原，一方面卻又覺得在那片惡地上拓荒的疾患好可憐，他們以肉身展演著不被人類社會欲求的不正常，隨後被「正常」壓迫、驅逐。

瘋人說他愛過三個人：日本吉他手、公務員、賣花的女孩，結果這三個人分別是他青春期貼在牆上的海報人物、他的房東和房東養的貓。醫生說這叫「鍾情妄想」，可是愛有對錯嗎？人把情感投射在不是真實經營的對象能有多錯呢？

瘋人說他要賜死媽媽不喜歡的自己(主人格)，讓副人格替他走完餘生。因為陰沉蠢笨的他是不能給媽媽幸福的，只有分裂後陽光開朗的弟弟才是媽媽想要的。

瘋人找了十四年的褲子是當年遭遇校園霸凌後弄掉的，直到今天他還哭喊著「我的褲子在哪裡？」就算透過戲劇治療喚醒現在的自己，確信自己已經有能力把那個受傷的內在小孩拾起，但還是無法消解「暴力是一瞬間的事，承受暴力卻是漫長的。」

我有些想哭，直到這一刻，他怒髮衝冠對著我質問的這一刻，我才明白了褲子指稱的是什麼。是他那時未盡的勇氣。他執著的是褲子，而不是挨打的那幾拳。他一直無法釋懷的，不是挨打的當下，而是被打之後，他被困在廁所的十多個小時。

為什麼他沒能鼓起勇氣衝出去？為什麼要被羞恥心束縛？不是他的錯，可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他卻背負著這些在過活？他一直在心理上找的那條褲子，是他當時失去的，繼而永恆失去的勇氣，和活下去的底氣。

瘋人在貓死後身為一隻貓，行住坐臥、發聲進食都像貓，極致共情。哀傷處理的方法是幫貓辦個喪禮，人才得以接受現實，活下去。

葬禮是一種告別儀式，患者在儀式中向逝去者表達未盡的哀傷，承認死亡，達成心理上的道別，哀傷處理就在這個環境裡發揮作用。人活著是需要儀式的，不良情緒是水，它一直流，儀式就像是給它畫上一個水龍頭，那怕是假的。人在心裡有了水龍頭的概念，就有了開關調節的概念。

瘋狂也許只是愛得太用力，我在這些案例裡看到的是受困於「至情」的靈魂。

本書後幾章不再邀請讀者「同情共感」，而是提出關於「惡」的叩問：

一位學生從天臺上一躍而下，當時天臺還有另外兩個人，監視器沒有拍到過程，死者的母親一口咬定孩子是被二者之一推下樓的，種種跡象卻都顯示孩子是自主結束生命的，這件事讓現場目擊的兩位學生處境變得艱難。偏偏其中有一位是快樂王子，他的快樂中樞極容易被喚醒，對快樂極其敏感， 於是他在事發隔天因見到一隻美麗的蝴蝶時微笑的照片，一經公開便使他遭遇鋪天蓋地的撻伐，加上他是殺人犯的兒子。輿論「可以放過一個有病的殺人犯之子，但不能放過一個快樂的罪人。」

他越努力越勵志越陽光，激起的不是眾人的同情和欽佩，而是憤怒，不可遏制的憤怒，他憑什麼？他身上沒有陰影，沒有背負十字架，沒有任何父親帶給他的傷痛，他就像個飽滿乾燥的沙灘，本該留在他身上的腳印都被吹沒了，即使是精神再健康的人，也不會有這種能力。這種能力甚至是罪惡的，越快樂越罪惡。他把世人的痛苦置於何地？把曾經的受害者置於何地？

人們的怨氣，甚至出於對精神的本質拷問，因為他是缺陷者，一個「患者」，就可以得天獨厚成這樣嗎？那麼努力活著的，克服陰影的正常人，是否都成了笑話。人心在這一刻，小得可憐。

〈快樂王子和痛苦王子〉、〈人類清除計畫〉兩章關心的都是「快樂王子」的悲劇，沒有人真的得到快樂。作者一方面提醒讀者「共情惡的人，會失去善的立場。」另一方面想提醒的是：

精神癌症的關鍵不在腦子裡，而在於關係。你今天治好了他的腦子，一旦把他放回社會裡，關係的癌症就會再將他擊碎。你能切斷他的病，但切不了源，他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目光，健康的人都能被目光所燃燒致病，何況一個墮入過深淵的人。

整體而言，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非虛構小說。但我並不支持保留原作全文，我一直覺得台灣如果要出版中國授權的書，在文字轉換時也該稍加修正語彙，使其符合台灣的用法。不過，出版社還是挺貼心的，在395-396頁提供了「兩岸名詞用語差異對照表」，讀著還不算太迷茫，但全文有太多轉折處只用一個「可」字，這真的會引發我批改作文的躁症(翻翻DSM-5看看這算不算)。

謝謝這17個故事讓讀者穿越黑暗心靈，觸摸那些等待修復的生命，也提醒讀者永遠對他人的痛苦，保持最大的想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