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快過年,總會時不時想起阿嬤。小時候的我大概太沉浸在自己的苦難中,才會在她離世十年後才驚覺,其實阿嬤對我很好。
我對她的印象說多不多,從我記得她樣貌開始,她就已經是駝著背、步履蹣跚的。阿嬤的話不多,她的每個話題都跟自己無關,聽過的她主動提起的,似乎也只有關心自己的兒孫。
她對我很好,我時不時地會被丟包在阿嬤家過夜,以前最討厭過年,尤其初二大家回娘家,午飯過後就又各自奔波,留下一堆沒吃完的"大餐"。親戚分別之前還會提醒我,什麼東西冰在哪裡,哪個包裝是什麼東西,要記得熱來吃、什麼東西比較不耐放,先吃比較好......。
我不太確定阿嬤是不是知道我膽小,她每次都會問我要不要去跟她睡一間,或是看我要睡哪,她陪我。我跑到二樓她也會跟我上二樓,即使對她來說爬樓梯很吃力,但她還是會很賣力地爬上去,從未抱怨。我答應過一次,結果體驗了一整晚的"有種冷叫阿嬤覺得你冷"。每當我把手伸出棉被散熱,也不知道阿嬤是淺眠還是失眠,她一看到我伸出手就會幫我蓋回去。這樣來回好幾次,天也亮了。後來即使我沒有克服怕黑這件事,也沒有再接受阿嬤說要陪我,因為覺得自己可以通霄沒關係,我希望她能好好休息。
那一輩的人似乎很多都會喝菜湯,也許是從小的生活條件就很不好,阿嬤總是省著吃,等菜吃完後說著菜湯營養,便直接豪飲。他們很怕浪費,即使食物已經發酸,她會想著趁味道不明顯,趕快吃掉就不浪費。
這個情況一直到我出現,由於我常常跟他們一起吃飯,順便練出國小就會煮飯的技能,搭配上我的高敏,時常會在食物加熱的一瞬間,或是被我拿起來的時候就覺得已經變質。一開始我會聽他們的,直到我發現自己吃了變質的食物會劇烈頭痛,但吐完就沒事。我跟家人們說了這件事,他們才開始意識到吃變質的食物不好,才開始會讓我把變質的食物拿去餿水桶倒。
曾經在我被丟包期間,阿公因為我晚上八九點不睡覺,他很堅持叫我跟他們作息,但我拒絕,因此被賞了一耳光。我沒跟爸媽說,而是跑到二樓打給表姊抱怨這件事。阿嬤跟著我上樓,她擔心我的情況,看到我在講電話就在旁邊聽著,偶爾會問一問我什麼時候要睡覺。後來我爸回南部,他問我是不是被阿公打了?我不解他怎麼知道的,原來是阿嬤說的。只是說了也沒什麼用就是了。
忽然想起,阿嬤也是個厲害的人呢!雖然不識字,似乎也沒上過學,語言只會說台語,但她為了跟我這只會講國語的人對話,她會努力學我能聽懂的話。家裡有種草莓,她會問:「要不要吃刺波?」我不知道刺波是什麼,阿嬤直接摘來給我,問我我都怎麼說?『草莓。』之後阿嬤都變成問我要不要吃草莓。雖然依然不太會國語,但阿嬤會盡量把她可能需要用到的詞切換成我能聽懂的。
由於吃飯時被我爸念過要多禮讓給阿公或其他人,一氣之下就連吃都懶得吃。有時下午就會跑去廚房偷撿一些喜歡吃的小菜,滷豆干那類的。阿嬤都知道,只是也不會怎樣,只會跟我說這樣的行為在以前是很嚴重的問題,好像會被打還幹嘛我忘了。
聽說阿嬤會記得自己每個孩子的出生年月日,但她不記得自己的生日。阿嬤會趁吃飯的時候偷偷觀察誰吃什麼比較多,然後擅自揣測那個人應該特別喜歡吃什麼,於是就發生阿嬤跟我說,她看阿北好像很喜歡吃胡瓜餅,每次都會吃很多。當我跑去問阿北求證時,阿北非常納悶地看著我,反問我他什麼時候說過自己喜歡吃胡瓜餅?我說是阿嬤跟我說的,因為看阿北平常吃很多。阿北笑道:「因為胡瓜餅的量最多啊!」
現在回想,阿嬤跟阿北真的都是很好的人呢!他們的愛都是無聲滋潤型,絕口不提,但在他們身邊都能感受到他們的關愛。
阿嬤很少聊起自己的事,前幾年回去聽親戚們聊天才知道,阿嬤以前很多東西都會自己做。我只知道她會做鳳梨豆醬,她會用來燉魚頭或是煮燜冬瓜都很好吃,原來她連醬油都會自己釀。偶爾我總在想,會不會她也覺得自己這樣的生活很辛苦,她其實不喜歡?才會絕口不提這些事,甚至連想教我的念頭都沒有。當時身為女性的悲哀,總把希望寄託在我能好好讀書上,是不是能解讀成,他們把自身的遺憾和期望投射在其他人身上?
阿嬤曾一度心跳停止,又被救回。救回後就一直都在插管,不能自理。
當時我跟我姊討論過這件事,覺得不應該救,就順其自然,終要告別;但我姊持反對意見,我姊覺得:「妳怎麼知道阿嬤不想活下去?」
我們在吵架前結束了對話。雖然我們依然不能代表阿嬤真實的意願,從那次對話,最多只能知道我和我姊對生命的看法,一個消極,一個積極而已。
常常跟在阿嬤旁邊,後來常常會聽到阿嬤說:「我老了、沒路用了啦!」
被阿公無端賞耳光,她也是重複地說著一樣的話「老了、沒路用了。」
當時的我覺得,也許死亡對她而言是種解脫,也許她根本就不畏懼死亡,只是親人的不忍心把她留下,又互相折磨了一場。現在讓我再回想,我依然覺得對阿嬤而言會是種解脫,畢竟她成長的環境對她而言,要話語權也沒話語權,可望被重視、被需要,她能做的貢獻,能獲得成就感的方式都被剝奪,活在要什麼沒什麼,要朋友也沒朋友,自己的丈夫還會因為屁大點事打自己耳光,想有人替她作主也沒人能幫。只是,或許是因為阿嬤對自己的人生並不滿意,因而她也會同情我的遭遇。阿嬤連想讓我爸再娶都先來問我意見,被我拒絕還會苦口婆心的和我談話,當我受到不合理待遇也是她先幫我告狀。
很慶幸阿嬤臨終前有出現在我夢裡,我們也算是有好好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