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越南前一天晚上,落在我身後一步之遙的泰國同事,叫住了我的名字,她說,「明早,我給妳一張名片,妳下次來泰國,有任何事情,都來找我。」
在我眼中,對方可不是甚麼普通的同事,她所處的事業體,是整個集團營利最豐的動力引擎,當紅程度自不在話下;而她管轄的事務範疇,雖然看似與營利扯不上關係,卻牢牢掌理政府、社區、還有上下游產業鏈等全方位的利害關係,可謂核心中的核心。在拓展業務時,各首長都得仰賴她的權衡判斷,以免傷及品牌多年建樹。
想當然,她名片上的官銜很大,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而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則與常人無異。在外商企業,我看過不少以名片職銜轉換禮儀的嘴臉,她是極少數的特例,看到了職銜以外的諸多線引。
譬如,她很好奇我的英文名字怎麼來的,我說這很簡單,來自中文名字的顛倒諧音。她靜默了一會兒,任由話題過去,夜裡回酒店的時候,她方語重心長回應我:「我想,妳一定是個特別懂得與人合作的人,才取了一個方便讓人記憶的名字,同時,也保有妳的個人特色。」
我想起自己書裡的尾章,寫的正是關於自己名字的故事,望著她好看的精妝,想了想,還是沒有勇氣在異國差旅的場合,對層峰高管剖露心跡。
譬如,她並不在意我掛甚麼職別,反而很關切我負責哪些領域。等我說明完畢,她也順道完成了手邊的筆記,指著畫在紙上的幾個大圈圈問我:「所以,妳是說,妳一個人要負責這所有的溝通與聯繫嗎?」,我點點頭,順便開起自己的玩笑,歹年冬,沒被裁就要偷笑了,everything、anything,can do、can do。
她也跟著笑,然而,等結束早上的議程,她旋即遞給我一張紙片,上面是幾個聯繫窗口的資訊,「我剛剛想了一下,這些人應該可以幫到妳,我知道我們的組織不同,可是妳可以善用他們的資源與服務,把妳的workload減輕一些、scope又做大一點。我已經和他們都打過招呼了,妳得空隨時傳訊給他們。」
我感覺整個人都在發抖。在母國市場,都不盡然能得到的鼎力襄助,來到千山萬水以外的越南、由一個與我隔了重重職級的陌生前輩,以舉手之勞的姿態,替我解了燃眉之急。
而且,論年紀,她根本不算是我的「前輩」。最後一晚的夜宴,我們聊得特別深入與開懷。我們同年出生、生日甚至只差了兩天,都是家裡的長女,背負著差不多的家族期待。職場衝鋒陷陣數十年間,出過嚴重的身體意外,不約而同地從樓梯跌落之後(當然是因為邊下樓邊回簡訊和信件的關係),在漫長的修復期,漸漸醒悟出真正應該專注的是甚麼。
是當下。是自己。是與我們一起生活和呼吸的人。
然後,我們都重拾了自己最愛的寫作。她曾苦求雜誌編輯的工作而未果,近年慢慢嘗試匿名投稿,屢投屢中;我則不斷在職場上無心插柳,到了中年後半才完成出書的原夢。
就這樣,出乎意料地,我和她說起了我的書,以及長達一年的出書與打書歷程,她聽得眼睛閃閃發光,很堅持一定要上網買一本我的書,雖然看不懂中文,不過,一本書的力量,往往超越文字和國界的藩籬。
望著她的側臉,我突然有感而發:「也許,我出這一本書,就是要鼓舞像妳這樣的人,不要忘記回頭擁抱自己的夢。而不只把它當成一個遲早會清醒的夢。」
離別的那天中午,我搭早班機離開,一一和所有國家的同事擁抱話別。她排在最後,邊環抱我的肩,邊將名片塞入我手心,看我彷彿很認真地端詳長串職銜,她笑著糾正我,「那都不重要,妳只要懂得正確唸出我的名字,就好。」
大家哄堂大笑,泰國同事的英文名又長又抽象,讓人不知道要先唸出哪一節才好。等到我上了飛機,才驀然驚覺,那並不是一個笑話而已,她的名字,唸起來就像「we」,她是希望我記得,儘管我們有許多不同,需要的時候,我依然能想起跨洋合體的「我們」,我永遠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謝謝妳,we。我想妳很早就看明白了,我不僅是一個懂得與人合作的人,我更是一個寧願千山獨行的人,因此總是把自己搞得不勝負荷。從現在起,我會記得的,記得有妳,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