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30|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The 8 Show》劇評:現代版「圓形監獄」,如何迫使人走向極端?


每分鐘躺著呼吸就能賺進三萬韓元,時薪一百八十萬韓元。

裴真秀心想,他待在這裡一天,就能賺進朋友的年薪。

韓劇《The 8 Show》講述債臺高築的裴真秀不敵現實,在金錢利誘下,參與了一場神秘的真人秀節目。這劇情套路和美學設計,乍看之下和三年前風靡全球的現象級韓劇《魷魚遊戲》有些相似,不過兩者最大差異在於「遊戲規則」的設計:參賽者在節目中並非為了「求生存、贏獎金」,而是需要想方設法「延長生存時間」,盡可能賺取最大利潤。

《The 8 Show》之所以能在相似類型中獨樹一幟,乃因其節目並沒有明確的「遊戲規則」。也就是說,劇中的節目製作單位完全沒有告知參賽者該做什麼。參賽者唯一獲得的訊息,是只要時間延長,獎金就會隨之增加。當他們意識到使時間延長的標準,是這場秀(亦即他們所在的「攝影棚」)的「精彩程度」,他們便開始踏向極端癲狂之路。

本文將從資本主義、階級制度以及監控社會等觀點分析《The 8 Show》如何犀利剖析人性,深刻反映當代社會的病癥。

階級的無所不在

根據韓國文化研究學者陳慶德於關鍵評論的文章,2022年韓國前20%與後20%的家庭平均資產相差24倍,創下從2012年統計以來的新高。因此,我們可以看見不少韓國的影視作品如《寄生上流》、《小女子》、《安娜》等,皆以「貧富差距」為主要命題,劇情緊貼韓國社會現況,引發不少人的共鳴。

相較之下,《The 8 Show》則完全「架空」了敘事背景,以一種近乎「寓言」的方式,影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制度。在劇中,主角們生活在一棟公寓社區裡,根據他們手中的號碼牌,決定其所居住的樓層。一樓每分鐘賺一萬韓元,二樓賺兩萬,三樓賺三萬,下一樓層的人所賺的金額,是前兩層樓所賺金額的總和。

這樣的計算方式,恰好吻合創造出「黃金比例」的費波那契數列。在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下,既得利益者往往聲稱現行制度是最公平、最和諧的分配方式,劇中刻意挪用此數列象徵的「黃金比例」概念,譏諷現實生活中偽善自私的資本家。而某種程度上,《The 8 Show》也藉由各樓層懸殊的「量化所得」,讓「貧富差距」可被更輕易地辨識與理解。

事實上,不少影視作品都喜歡透過「建築」或「交通工具」,作為不同社會階層的隱喻。例如反烏托邦美劇《末日列車》(Snowpiercer)中,「列車」作為劃分階級的依據,權貴被分配在頭等廂,奴隸等勞動者則被分在末等車廂,由軍人監控管理。若從日常生活經驗出發,我們會發現不論是飛機或高鐵的車廂等次,還是高樓與民宅的地段與樣式,皆能作為階級的「符號」,而這個符號,也標誌著其所擁有的「權力」。

數位環形監獄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The 8 Show》裡的舞台搭景,會發現它有點近似於現代改良版本的「圓形監獄」。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家邊沁提出「圓形監獄」這個概念,指的是一座環形建築,中間矗立一座塔樓,每個房間的對面都是中庭中央的監視塔。房間裡的人永遠不知道塔裡什麼時候有人在監視他。如此一來,人們別無選擇,永遠只能假設警衛正在注視他

邊沁認為這種建築是在空間當中組織或編制人們的「理想」模式,可以有效地「鑄造」人成為「柔順的身體」。回過頭比較《The 8 Show》中在社區裡無所不在的「監視器」,其實恰巧吻合「圓形監獄」中「想像的監視」的概念。因為感覺自己無時無刻都在「被監管」,所以在沒有明確指示的前提下,他們只能嘗試各種「可能」會增加時間的技法。

不過,為什麼我會說它是現代的「改良版本」呢?這是因為編導將「自我剝削」與「甘願勞動」的元素放進這場秀裡。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於其著作《透明社會》中提出「數位環形監獄」的概念,他指出邊沁式的環形監獄(Benthamsche Panoptikum),本質是區分出中央與周圍,但如今這種區分已經消失。

在邊沁的環形監獄中,囚犯彼此是被嚴格分離的,他認為「孤單」才能達到矯正的目的;可在韓炳哲數位環形監獄裡,不但沒有中央獨裁的權力監看,住民本身還能連結成人際網絡,更特殊的是,「住民展示自己、揭露自己,主動參與監獄的建造與維護。」這樣的特質完全呼應了《The 8 Show》對真人秀節目中八位嘉賓的描寫,他們彼此討論策略,選擇自己要扮演的角色。

說得更精確一點,劇中所有參與者的勞動都脫離不了「自由的錯覺」。因為每個來賓,都是在經濟極度匱乏的狀態下同意參演,他們是「自願」接受節目一覽無遺的透視監管。也正因如此,他們更樂於「自我剝削」,為了延長節目的時間累積獎金,他們發了狂似的爬樓梯,輪流進行才藝表演,無所不用其極地滿足「隱形觀看者」的畸型慾望。

這種「自我剝削」是非常有效率的生產模式,如同《透明社會》中所說的:「自我剝削比外來剝削更有效率,因為伴隨著自由的感覺。功績主體受制於一種自我生成、自願的束縛。」此外,「自我剝削」還能讓真正的「剝削者」(即設計他們參與演出的製作單位)消失遁形,因為自己甘願勞動,自己就成了「施暴者」與「受害者」的共同體,自然也就無法再怪罪他人。

權力不平等才最可怕

然而,如果《The 8 Show》僅一味地讓演出者集思廣益,共謀策略,合作無間地表演各式「自我剝削」的話,這節目不會有任何「可看性」。還記得前文中提及,各樓層的每分鐘所得相去甚遠嗎?來賓之間的經濟不平等確實會引起妒恨與猜疑,但我認為最可怕,也最容易釀成殘忍暴行的,其實是「權力」的不平等

在《The 8 Show》裡,「8樓」不但擁有最龐大的財富能購買各式奢華的生活備品與傢俱,坐享最寬敞的房間。不僅如此,由於她在最高樓層,物資的配給是以她為起點,因此她還擁有分配飲水與餐點的權力。這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可事實上,這項「權力」意味著,她可以無條件地使另外一個人(或一群人)做他們不想要做的事情

於是我們看見在《The 8 Show》中,原本眾人決議,以最民主的方式投票選出負責收垃圾與便溺的家戶。「8樓」當選,但她堅決耍賴不服從。正當其他人還在思考她可以耍什麼花樣時,看見配給電梯不再輸送水和食物時,他們便徹底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權力」與「階級」。而在這樣的生存危機之下,除了向她示弱屈服,再沒有什麼能做的。

隨著時間遞進,「隱形觀看者」的胃口被越養越大,贈予的時間也越給越少。參與者愈發沈浸於這樣的「獎勵制度」中,不惜濫用權力、泯滅人性製造更刺激的聲光效果。這同時也反映權力意識,如何容易使人腐化墮落。原先「8樓」還願意和大家一起爬樓梯賺時間,在她意識到自己可以透過「剝奪飲食」作為籌碼後,便開始當起了專制女王,指使低樓層的人演出各種娛樂節目,最後甚至拿他們做人體實驗。

未曾露面的觀看者,是否就是螢幕前的我們?

《The 8 Show》短短八集,幾乎就是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迷你縮影。從摸索規則,發現規則,到遵守規則;從和諧共處,爭執內鬨,剝削他人,再到起義革命,然後再剝削,再革命。我們能從這樣極端的環境中,瞥到人性的微光,也能洞見人性的自私、扭曲與醜惡。

值得讓人深思的,是從頭到尾未曾露面的節目高層(即躲藏在監視器後的「隱形觀看者」),會否正是在螢幕前看得既緊張又痴迷的我們(觀眾)呢?在這樣一個自媒體高度發達,人人都在發聲,處處都是鎂光燈的「過曝時代」,我們是否曾不小心助長了這種病態有毒的觀看呢?

節目裡歪斜乖張的暴行與人性固然值得檢討,可外在於節目的凝視,是否也創造出了需求與市場,讓節目裡的演出者無可救藥地著迷於這些酬賞。在節目裡,酬賞是延長的時間,巨額的獎金。在現實世界裡,酬賞則是大眾的關注,以及隨之而來的名氣、權利、金錢與地位。

《The 8 Show》是一則黑暗現代寓言,值得所有人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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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碎片化的資訊時代裡,電影和戲劇只是人們短暫的消遣娛樂。然而,每部用心的影視作品背後都有諸多可以探討審視的面向,此專題聚焦於市面上各類型的電影和戲劇影集,期望以之作為面向個人內心、外在社會和世界的載體,獻給每一個不只把電影戲劇當作倏忽即逝的享樂的你們。
內容總結
the 8 s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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