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浪鑠金,搖曳在巍峨的青山之間,披掛著黃紅袈裟的僧人,悠悠哉哉地扛把槍走過。
違和的畫面,出自電影《不丹沒有槍》,導演巴沃邱寧多傑二度叩關奧斯卡之作。延續《不丹是教室》對不丹現代化的關注,巴沃轉而聚焦2008年大選前夕的模擬選舉,以「槍」、「陽具」套疊於看似無關的「民主」,讓尋槍的僧人、美國人,以及肩負使命的選委會、政治立場分歧的烏拉村家庭等各路人馬,紛紛捲入那場山雨欲來的體制大位移,而關於「民主與幸福」、「佛國與現代國家」之間的激烈辯證,也於焉浮顯。
民主是最壞的政府形式——除了其他所有不斷被試驗過的政府形式之外。(前英國首相邱吉爾)
在現代化的賽道上,不丹實屬異類。
70年代,不丹解除鎖國,遲至千禧年前夕才擁抱電視、網路,就連風靡外界達百年的「電影產業」,至今仍凍眠在北面的喜馬拉雅,未見消融與潺湲的跡象。
可關於現代化,不丹不只步調奇慢,民主春天幡然降臨的姿態,更出人意表。
現今民主國家,多要賠上好幾代人的血淚,在前仆後繼的續力抗爭中,才如願推倒舊威權的高牆。當光州市民走上街頭示威(《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當台灣人悲喜於白色恐怖的細縫之間(《悲情城市》),不丹的民主進程,卻不曾沾染一丁點兒的血腥味。
2006年,四世國王吉莫.旺楚克(Jigme Singye Wangchuck)在完成三十年民主建設後宣告退位,不丹也將迎來兩年後的首次大選。平和、順暢的權力讓渡,好似釋迦摩尼掛上佛顏的那抹微笑,來得如此恬靜而優雅。
可一旦民主從自主覺醒,變成被動接旨的好臣好民必修課,連積極參與投票的動機,都成了問題。就好比,我們某天莫名收到願望清單外的禮物,擺盪在漠視與接受的兩端,總會忍不住自問:打開禮物,生活會更好嗎?或者以不丹式的判準來說,我們會不會變得,更加「幸福」?
片中選委會成員,與國王一樣相信民主。可當我們細細檢視他們的說法,卻會發現處處都是破綻。
其中一幕,僧侶偶然搭上他們的便車,男選務人員向他解釋,民主「是現代思想,當然對我們有好處」。多麼偏頗的神邏輯,居然對貼了「現代」標籤的事物,一律按讚加分享。
選委會女主席也是如此。為了說服村民投票,她陸續搬出各種似是而非的說詞,例如「國際媒體都在看」、「民主是國王送我們的禮物,不像別人都要用爭的」、「現在會痛苦,但民主會讓我們幸福的」。言下之意,是不要丟臉、要珍惜、要忍耐,至於何謂公民、何謂民主精神的基本教養,全都不在溝通範圍之內。
既然策動選舉者都對民主一知半解了,那又怎能奢望,遠在四野的平民大眾?
君主力倡的民主,僧人揣想為新出土的佛陀教誨,選舉造冊必填的生日,鄉民斥為無用之物,而官方使勁催票的投票演練,居然也一面倒地「一黨獨大」——因爲黃色,就是國王的代表色。
少了知識建構和思想交流,民主就像倉皇蓋在順向坡的軟腳屋那樣,注定危樓一棟。
這麼說來,本片是有意凸顯不丹民主素養的不足,並為民主體制搖旗吶喊囉?事實不然。因為在巴沃眼中,民主制度也在侵蝕「信任」和「同理心」,而從根本處,粉碎了不丹之所以是不丹的價值。
「我們本來就很幸福了。」面對女主席的民主幸福論,烏拉村婦女勇敢提出質疑。因為選舉的激烈對峙,已硬生生地撕裂了她的家庭,導致母親和丈夫不和,連女兒都因此遭受同儕霸凌。
不幸的是,「選邊站」正是許多不丹人學到的民主第一課。一段戲中,選務人員大力鼓動兩邊村民不要喜歡對方,還命其放聲怒吼,盡情釋放內心的野獸。這樣的教導何止荒唐,更為祥和社會注射一劑暴戾的毒針,等同於公開餵養了佛家戒慎的「嗔毒」。
人們比起選擇能夠信賴的政治人物或政黨,更傾向讓自己不喜歡的候選人落選。(朝日新聞《民主是最好的制度嗎?》)
常與民主伴生的自由經濟,也在導演的射擊範圍。只是步槍,那象徵自由世界的武器,竟意外逆火反彈。
美籍軍火迷,為收購鄉民擁有的古董槍,不斷抬高出價、狂撒美鈔,那知對方不但嫌多,還趁隙把槍枝連同子彈,分文未取地全獻給了寺院。
此為戲劇效果,純屬虛構?但不論戲裡戲外,不丹人始終對金錢保持高度的警覺。
2009年,不丹政府大砍麥肯錫顧問公司建議的觀光客量(但目前已不設人數上限),而巴沃也在籌資拍攝本片的過程中,婉拒超額的資金挹注,還刻意採用素人演員,避免大牌們的熠熠星光,掩蓋了故事本身。
可以說,錢財與武力,兩個橫行民主世界的底層邏輯,一遇上無邊佛法的化骨綿掌,便落得武功盡廢,魔力全失,甚至還如電影結尾那般,反過來獻祭了自己。就像我,笑著劇中人的荒唐,卻也像在一邊訕笑著被金錢馴化的自己。
營火旁,村民打磨數日的木雕陽具,已刷上熱辣辣的朱漆,也刷紅了我們這些文明人害臊的臉頰。看似粗野的傳統,含納了巴沃導演口中,以率真替禁忌除魅的智慧。一如那位下放實權的不丹國王,決定直視現代、親歷民主,即便自由和民主,往往是架有去無回的太空衛星,一個無法再關回神燈的可畏精靈。
我願相信,那將不是基於一種過份浪漫的天真。因為天意與人為,似乎都在讓不丹靠向和平的那一側。
當巴沃在影片中作出選擇,選擇讓金錢無用、讓真槍罕見地在大銀幕上失能,冥冥之中,便有一股力量,為劇組們獻上雨後的彩虹,以及那畝40年後欣然盛放的蕎麥花田。那就好像,暴戾的武器,已被神佛偷偷置換成Banksy塗鴉中的花束,起手拋擲,唯有花海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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