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3|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我和媽媽的回憶10:夏日父子行

暑假時,學生時代的我每年都會去阿嬤家住。

然而,自從阿嬤的癡呆症惡化而不得不進入療養院後,我便無法再去了。

此後,每當暑假來臨,母親便會送我到父親家住上一週。


起初,我對父親並沒有太多的實感,他就像是一個佩戴著“父親”名牌的機器人,我並不明白“父親”這個概念。

但每次離開大阪時,我總是感到心情激動。

透過近鐵電車的窗戶,景色從大阪密集的住宅區、三重縣一望無際的田園綠景,轉變為名古屋與大阪稍有不同的都市風貌,這讓我深切感受到“來到了遠方”。

母親會在大阪給我車票,讓我獨自前往名古屋,這足以讓我明白她和父親的關係。


每次見到父親,他的住處總是不同。

有時是一棟位於三重的獨棟房子,有時是名古屋的公寓,有時則是某個遠處的長屋。

我與父親見面時,最期待的便是“在哪個城鎮可以吃到什麼美食”。

有一天,我隨口問了一句:「為什麼總是搬家?」

父親回答:「因為住在拍賣物件中是我的工作。」

當時年幼的我無法理解,但家中總是堆滿了房產資料和要交到市政府的文件。


每當我抵達近鐵名古屋站,父親總會在檢票口前等我,然後開車帶我回家。

每次改變的車子起初讓我感到疑惑,但我理解這是因為工作的關係。

那天,我們乘坐的是父親最喜愛的日產Bluebird。

他戴著獵帽,帶我駕車穿越名古屋,前往那所“新家”。

這次的新家位於一所小學的旁邊,是一棟昭和初期風格的公寓二樓。

附近沒有街燈,古老的木造公寓投下了昏暗的影子。

透過窗戶洩出的微弱光芒,仿佛映照著我對父親的心情,暗淡而與外界隔絕。


到家後,父親為我煮了烏龍麵的泡麵,並教我「將吐司泡在湯裡很好吃」。

那是日本和台灣超市都能買到的普通泡麵“日清咚兵衛”,但父親說這是“最美味的”。

關西風的高湯香氣在房間裡瀰漫,泡麵特有的重口味在口中擴散。

雖然這是我喜歡的味道,但我從未將吐司泡進去過。

當我嘗試將普通的薄片吐司稍微浸泡在湯裡時,它很快就變得軟爛,外觀並不好看,我對父親話語中的期待也變成了不安。

就像表達我不安的軟爛吐司一樣,我咬了一口,發現麵包的麥香和甜味與湯汁和泡麵的鹹味並不相襯。

雖然我們之間還沒有親密到可以直接說「不好吃」,但我默默地將吐司和麵條分開吃完,轉向電視。


電視裡播放的是高中棒球選手夢想著甲子園冠軍的比賽畫面。

雖然我也打棒球,但對看別人的比賽沒有興趣,甲子園也不例外。

父親喜歡棒球,抽著煙,眼睛盯著手中的紙張,思索著。

:「你覺得哪個高中會贏?」

電視上播放的是第82屆日本全國高中棒球錦標賽的集錦。

父親手中的紙上列滿了參賽學校的名字。

:「應該是智弁和歌山吧。」

我只是因為名字好聽而這麼回答。

父親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看著電視和紙張,並在某處畫了個圈。

:「這是什麼?」

:「這是每注500日元的棒球賭博,雖然是違法的。」

父親認真地回答。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轟!”的一聲,彷彿雷擊落在屋子附近,低沉的聲音震撼了整個公寓,也震撼了我的心臟。

我驚恐不已,父親淡然地解釋道:「那是對面小學的煙火大會。」

他沒有抬頭,繼續看著紙張。

我無法開口說想看煙火,只能在充滿煙霧的房間裡,和父親一起看著高中棒球比賽和賭博紙張。

透過毛玻璃,隱約可見煙火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房間。


那年夏天,智弁和歌山果然奪冠了。


隔天,父親說要帶我去工作。

我雖然在放暑假,每天都很閒,但父親從不會特地配合我的時間休息,也不會帶我去什麼地方。

他甚至有時會說「你明天回去吧」,因為他是個工作狂。

不過,父親會講述一些我不知道的世界的故事,給我好吃的飯,還會買很多書給我,所以我並不討厭他。


從名古屋開車大約一小時,我們來到了一個住宅區。

寧靜的住宅區裡,出現了一座被高牆圍繞的大宅邸。

周圍停著黑色的轎車,穿著西裝的男人們站成一排,迎接著載著我的日產Bluebird。

父親說:「我要開會,你就在車裡等著」

並把一本阿爾弗雷德·阿德勒的書遞給我,然後走進了房子。


我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是什麼會議,只看到父親在白板前說話,周圍坐著一群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大家都在認真聽著父親的話。

對於中學一年級的我來說,阿德勒的書太難懂了,我無法理解。

因此,我只是默默地等待著父親會議結束,看著他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褲,在會議室裡來回穿梭,就像一隻在說話的烏鴉。


隔天,父親帶著我開車上了伊勢灣岸自動車道。

他遞給我三個信封,說「拿著吧」,還說「你可以打開看看」。

信封裡裝滿了我從未見過的鈔票,都是新鈔,用紙帶綁得整整齊齊的。

父親告訴我,這些錢是要給商談對象的報酬,讓我妥善保管,不要弄丟。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但還是緊張地握著三百萬日圓,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三百萬日圓比我想像的輕,也比我想像的薄,我漫不經心地想著,有了這筆錢,我可以買剛上市的PS2。


我們來到三重縣的一個海邊小鎮,父親告訴我:「後面有兩輛車跟著,一輛是前刑警,另一輛是黑道。」

這話聽起來像電視劇一樣,但想到信封裡的錢和昨天那座要塞般的會議場所,再想起母親帶著我失蹤那天拜訪的黑道朋友家,我開始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父親在一家能看到海的咖啡館前停了車,從我手中拿走信封,然後走進了咖啡館。

兩輛車上也下來了三個男人,兩個穿黑西裝,一個穿白襯衫,他們跟著父親進了咖啡館。


其中一個男人看起來的確像黑道,穿著黑西裝和花襯衫,帶著一個年輕的手下。

另一個雖說是刑警,但他那銳利的目光和魁梧的身材讓人感到恐懼,倒更像是黑道。

我不清楚他們在談什麼,只能在車裡看著海。

陽光燦爛,海浪靜靜地拍打著海岸,這時我看到其中一輛車緩緩移動,無人駕駛地向下滑行,沒有發動機的聲音,詭異地安靜著。

車子慢慢地撞上了護欄,或許是忘了拉手剎車。

護欄下閃爍著海水,但幸好車子沒有掉下去。


我只能呆呆地看著,看到那名黑西裝男人從咖啡館匆匆跑出,緊張地把車子開回原位。

他滿臉冷汗,神情緊張。

另一個黑西裝男人也慢慢走出咖啡館,走到剛下車的男人面前,一拳打在他臉上。

被打的人痛得皺起了臉,但沒有反抗也沒有說話,只是鞠了一躬,然後走進了咖啡館。

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能看著這一幕。


那一瞬間,我確信他們就是父親所說的黑道。

海的靜謐與那裡的緊張氣氛形成了強烈對比。


父親結束工作後,帶著我去吃好吃的雞肉烤肉。

我們來到一家三重縣的餐館,這裡有用味噌醃製的雞肉烤肉,蒜香和略帶甜味的味噌與炭火烤出的雞肉發出滋滋聲,香氣四溢,我吃了好幾碗飯。

幾天前的吐司遠不能相比,這是讓我難以忘懷的美味。

然而,父親並沒有給我買PS2,我也不知道被打的黑道怎麼了。

只是和父親以及那位“前刑警”叔叔在山中的店裡,吃得很飽。

這頓烤肉的煙霧足以讓我暫時忘記心中的疑問。


孩子無法選擇父母,我真的深有體會。

長大後,我能理解父親工作的概況,但並沒有因此而想要指責他。

因為到那時,父親已經靠著生活保護金過活,住在停了電和煤氣的家裡,每週被哥哥強迫去一次澡堂。

從台灣回日本的幾天後,父親去世了。

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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