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祇園咖啡店的邂逅：我與藝伎的瞬間

今年2月在日本關西地區玩了八天，在方格子發布四篇文章分享心得，當時心想可以安心把這段美好回憶真空打包，置入記憶儲藏室好好收藏。

半年多來，那次行程中幾個畫面仍然不時浮現腦海，倒不是什麼美景讓我難忘，也不是什麼美食讓我嘴饞，而是某天傍晚一位女子與我對望的眼神，印象一直保鮮清晰。

我說不清楚為什麼這位女子觸動我的心，也無法準確形容我的感覺，也許我應該打開這段已經包裹起來的記憶，仔細回味當時的感受。

京都祇園區離熱門景點清水寺、八坂神社不遠，花見小路兩側傳統木造日式建築保存良好，行走其間引發思古幽情，吸引無數遊客造訪。

這天傍晚，我在京都尋幽訪勝逛了一整天，走訪清水寺還有花見小路之後，腳酸口渴身心俱疲，非常想喝熱咖啡暖暖身子，順便坐下來好好休息。

走在祇園四條通南側路口，對街轉角一家Tully’s Coffee看起來頗有吸引力，當時實在走不動，想也沒想就走進這家咖啡店。

Tully’s販售各種飲料、糕點及簡餐，在櫃檯付費取餐之後，自行尋找座位，和星巴克點餐方式一樣。

當時門外微雨，氣溫只有個位數，Tully’s座位已有九成滿，大多數都是跟我一樣疲憊不堪的各國遊客休息取暖，也有少數幾位像是當地人一邊看著手提電腦，一邊安靜喝咖啡。

拿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及鬆餅，我找到座位坐下，瞬間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四周遊客輕鬆聊天說著各種語言，可以聽到英語、德語及日語，過了沒多久，咖啡店突然安靜下來。

我順著大家目光轉頭，看到一位中年女子身穿傳統和服儀態優雅走進咖啡店，她將一把雨傘輕輕放置在傘架上，娉娉裊裊走到櫃檯點餐。

女子手提一個精緻花布袋子，腳上穿著傳統夾腳木屐，難怪剛剛聽到碎步行走聲音。

她應該是這家店常客，站在櫃檯前不看餐單就點餐付費，然後站立在櫃檯附近等待，她用目光輕輕打量附近空位，顧盼生姿十分嫵媚，不久她拿著托盤朝向我座位這邊走來。

這區座位只剩下我面前一張空桌，她緩步走向座椅在桌上放下托盤，隔著走道面對著我入座。

我這時才看清女子面容，她臉上塗抹厚厚白粉雙唇塗滿深紅色口紅，感覺起碼應該五十歲上下。

此時夜幕低垂華燈初上，祇園附近眾多居酒屋陸續準備營業，坐在我面前這位小口啜食義式肉醬麵及黑咖啡的女子無疑是一位穿戴妥當即將前往上班的藝伎。

過去讀過不少報導，祇園是京都知名花街區，經常可見藝伎身影，很多遊客在花見小路不停穿梭，用獵奇心態拍攝路上藝伎，有人甚至觸碰她們服飾，祇園町南側商家居民忍無可忍，紛紛樹立牌子告誡遊客遵守禮儀，注意維護藝伎尊嚴隱私，不可任意攝影騷擾，不然就會訴諸法律。

在藝伎旁邊那桌坐著幾位講英文的年輕男生，像是一群結伴同遊的背包客，他們一直對這位女子投以異樣眼光，開始聊起藝伎、酒館、陪酒等話題，越說越大聲開始笑閙起來。

其中一位金髮男生手舞足蹈講得很開心，拿出手機準備拍攝藝伎用餐畫面，他轉身時候和坐在他對面的我眼神接觸，我指著他的手機跟他搖搖頭，他看到我的動作，開始有點遲疑。

這位女子從進入咖啡店到坐下用餐，眼神沒有跟任何顧客直接接觸，她一直神色自若慢慢吃著餐點。

此時，不知道為什麼，女子似乎完全明白身邊所發生的一切狀況，慢慢擡頭向我望過來，定睛看著我，向我點頭微笑示意。

年輕背包客那桌突然安靜下來，金髪男生看到女子和我眼神交接，他好像洩了氣的汽球，索然無趣轉身放下手機。

這一幕發生很快，不過兩三秒鐘而已，我們三人隔著桌子彼此沒有語言交流，只有目光相接，還有頭部動作以及手勢。

我當時對女子處境十分同情，看到金髮男生對她不尊重，心中為她打抱不平，也不忍心看到她只因穿著打扮與眾不同，連安靜吃頓簡餐的隱私都無法保留。

女子繼續鎮定吃完這頓晚餐，她稍微補妝整理衣飾，拿起托盤把杯盤放在回收處，然後快步走到門口打傘離去，沒有跟任何人再次眼神接觸。

女子踽踽而行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夜幕四合的微雨中。

這幾個月來，我偶爾會想起這位女子對我微笑點頭彷彿洞察一切的神情，也會想到白居易《琵琶行》𥚃那位年長色衰的女樂師，雖然跨越千年時空隔離，她們都是天涯淪落人，彼此人生軌跡何其相似。

也許就在那晚，在花見小路某間居酒屋裡，面對滿室酒酣耳熱食客們，這位女子低頭撥彈琴弦，用她低沉嗓音唱著一首又一首哀怨的演歌。食客們並沒有專心聽她唱歌，整間包廂充斥嘈雜聲音及酒菜味道，她用看淡萬事的眼神繼續唱歌，不受外界環境干擾。

也許就在那夜，這位飽經人間滄桑的女子拖著疲憊腳步下班回家，她想起傍晚咖啡店裡那一幕情景，想到那幾個把她當成稀有動物評論觀賞的外國男生，想到出面制止無禮拍攝行為的陌生男子，她感到人生無奈，整夜心緒起伏不定輾轉反側。

夜深忽夢少年事，

夢啼妝淚紅闌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