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外表陽剛的老男人,說自己喜歡被人疼愛的感覺,是會被人笑話的。
記得我二十幾歲剛進職場工作時,不管主管還是公司裡的前輩,都對我熱心教導,關心我的生活和情緒。我偶而犯錯也不會受到嚴厲指責,對我非常寬容。這樣的疼愛只有短短兩三年的時間,過了三十歲以後,所有的事就都要自己負責了。
好勝的我既不緬懷,也樂於創造良好的表現,只追求嘉許,不奢求包容。
過了四十歲以後,我在工作上不但不會再有人疼愛,再給予我任何容錯的空間,甚至還會有人吹毛求疵,無中生有來打擊我。爭強好勝的我,也樂於正面迎戰這些打擊,勇敢地加入這一場殘酷無情的職場競爭,戰到渾身是傷,也從不悔恨。
我後來想一想,自己實在是一個幸運的人。我之所以勇於跟社會許多不公義的事情直球對決,傷口舔一舔以後,就又繼續戰鬥,不需要太多的憐憫跟關心。那是因為我擁有了太多的疼愛,我知道有人愛我,所以我才能信心滿滿地繼續往前走。
我的老母親已經85歲了。鑒於她一生辛苦,在我父親事業失敗懷憂喪志的時候,一手撐持起我們的這個家。所以現在我跟弟弟妹妹都很孝順她,我們都很疼愛她。但是不知老之將至的母親,依然把我們當作小孩,時常嘮嘮叨叨,說我太瘦。
我從母親那裡得到太多的疼愛,讓我可以有勇氣,不畏懼別人的冷血無情。
當然了,太太跟兩個女兒,還有弟弟妹妹跟三五好友的關心,也都更加豐富了我的心靈。承受了這麼多人的疼愛與關心,讓我從來都不覺得孤單,向來都過得自信滿滿。
年紀漸大以後,我才又漸漸察覺到,自己還有一股被疼愛的後勁,支持著我的人生。
那,就是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因為祖父早年驟逝,遺留下了龐大的家業跟十個子女,給既不識字又不懂經營的她。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祖母,於是剛毅嚴厲地持家。她嚴肅而少有笑容的表情,看起來跟慈禧太后很像。我的父親跟叔伯姑母,還有鄰里的村民們,都很敬畏她。
就跟一般老一輩的長輩一樣,我的祖母非常重男輕女。
我的父親在家裡男生排行老二,我大伯的長子,我的堂兄是祖母的長孫,祖母在世,時,因此在市區裡買了一幢店面給他。但是擔任公務員的大伯很早就搬出老家,沒有跟祖母同住。在祖母授意下開碾米廠的父親,帶著我們住在老家旁碾米廠的家裡。
身為二房長子的我,雖然沒有領受到一幢值錢的房子,但是從小在祖母老家穿梭遊玩的我跟弟弟,卻也都備受祖母的寵愛。以前家裡規定,不可以踩在門檻上,調皮好奇的我,有一次偷偷踩在門檻上,正好被祖母看到,迷信的她卻假裝沒有看到。
在那個少肉少大餐的年代裡,我幾乎每次都會在祖母拜拜的時候,趁著大人沒注意,去祖母的供桌上偷拿菜吃,有一次正好被端菜出來的祖母看見,她也假裝視而不見。
向來極度迷信,又待人嚴厲的祖母,對我的容忍度,還真不是普通的大。
因為調皮,我難免會被母親修理。每次母親拿著竹枝追打我,我的直覺反應就是往祖母家裡跑。祖母年紀漸大動作很慢,我常常要邊跑邊呼救,繞著老家的側門跟前廳大門跑好幾圈,祖母才會姍姍來遲緩緩從屋裡走出來,對母親說:
「囝仔人毋捌代誌,用講的著好啊啦!」
令出如山的祖母一開口,母親只好沮喪地拿著竹枝,收兵回家。
印象中,祖母從來沒有責罵過我。
祖母家後面有一大片的果園,裡面幾乎種滿了你可以想得到的所有水果,我到現在都已經快60歲了,還能清楚地記得果園裡的楊桃種在哪裡,枇杷在哪裡?檸檬在哪裡…。
守家又節儉的祖母,寧願水果掉了滿地,也不容許其他人鑽進籬笆裡來,去採摘她的任何水果。玩伴們只有跟著我和弟弟,才可以有機會在果園裡面學泰山,搭樹屋盪樹藤,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吃了滿地的龍眼殼荔枝殼,祖母從來也不會管我們。
嚴肅的祖母不會說愛,但是我知道,自己一直都被她打從心底疼愛著。
寫到這裡,我突然很想跟已經離開我四十幾年的祖母說:
「阿嬤,慕風大漢啊!慕風嘛已經老啊,我一直攏過甲真好。」
如同佛洛伊德的理論所說,童年的生活經驗會影響人的一生。我想我這一生過得充滿自信,甚至還有一點點的自負。跟我小時候承受祖母跟母親滿滿的愛,不無關係。
我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都像我這麼幸運。但是如果你看了我前面寫的童年紀事,因而覺得我比你幸運,因而感嘆自己不幸。我恐怕,你可能被我的文字誤導了。
因為慕風忘了告訴你一件事。遺傳了母親樂觀的基因,星座又屬雙子座的我,在性格上有一個很大的缺陷: 我總是過分樂觀,我總是只會看到很多事情美好的一面,我總是會忘記,自己曾經遭遇過很不好的事情。除非,我刻意回憶想起。
自從我少年時期父親破產,富有的家道從此中落以後,我一直辛苦地生活,嘗盡了不知多少的悲苦辛酸。但是就如我樂觀的母親一樣,我常常忘記,這些悲傷不幸的過往。
除非我心情不好,除非我刻意往地獄探索,刻意要向老天爺抱怨的時候。
但是往往這樣的抱怨,都只會換來心情更不好的結果。
每個人都喜歡被人疼愛。不只是姍姍學步的小孩,不只是念幼稚園讀小學的孩子,不只是戀愛中的女孩。一個人即使活到30歲40歲,甚至80歲90歲,都會希望被人疼愛。
你可以刻意的回想,你這一生曾經領受過誰的疼愛。大部分的人都會受到父母的疼愛,只是通常都會被其他的誤會掩蓋。如果你的父母,曾經因為自己人生的不幸遭遇而忽略了你,你也一定曾經領受過其他叔叔阿姨哥哥姊姊,或者某一位老師長輩的疼愛。
仔細回想想看看,好好地回憶那一段曾經被人疼愛的感覺,不要把你的注意力,全部分散到背叛陷害,這些只會讓你難受的情境裡。專注在被人疼愛的感覺裡,你會覺得幸福,你會知道自己並不是沒有人愛。
然後,你會感覺自己有力量。
每個人都喜歡被人疼愛,每個人在一生當中,一定都曾經被人疼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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