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5|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誰配得憐憫│憐憫的種類 Kinds of Kindness (2024)

本篇影論重點:
如何解讀這三段天馬行空的故事
三段故事的共同主題又是什麼
R.M.F貫穿三段故事甚至成為標題的的用意
片名代表什麼意思,該憐憫誰、誰又最有憐憫?

愈發難以評價尤格‧蘭西莫(Yorgos Lanthimos),目前依舊認為他早期的作品優於近年在好萊塢大放異彩的項目:<非普通教慾 Kynodontas, 2009>、<單身動物園 The Lobster, 2015>、<聖鹿之死 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 2017>基於歐洲背景厚重的神祕感,即使主題晦澀但在敘事上總散發一種從容自如,有了更多資源的<真寵 The Favourite, 2018>、<可憐的東西 Poor Things, 2023>感覺是刻意置入了許多對照、隱喻,顯露了資本匠氣而不再那麼純粹靈動。<憐憫的種類 Kinds of Kindness, 2024>則重回詭異怪誕的寓言體,不過依然採用的還是好萊塢的規格,觀影上一方面對這群大牌明星演繹這類文本有種說不出的疏離感,呼應相關報導裡不時提到演員們表示「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不知道劇本在講什麼」,但另方面也因此凸顯出美式文化中乍看豐富實則貧瘠的體質,可說成就了這三段式電影的本質。

人們並不是他們口口聲聲的所是。

第一段「R.M.F之死」令人連想起<命運規劃局 The Adjustment Bureau, 2011>─相似的設定,好萊塢是這樣講故事的─尤格‧蘭西莫並不那樣自圓其說,縱然完美結局也是用某種失去換來的。由威廉‧達佛(Willem Dafoe)飾演的Raymond成為<可憐的東西>裡「上帝」角色的強硬版,主角Robert(傑西·普萊蒙Jesse Plemons)抗拒奪取他人性命的「指令」而失去上帝的寵愛─如同創世紀亞當被逐出伊甸園的故事,只是這個版本終於沒有「夏娃」可以咎責(妻子Sarah,由Hong Chau飾演),Robert必須為自己憐憫(偽善)的決定承擔起所有後果。

整個故事中Robert是值得同情的嗎?故事的重點在於「拒絕命令就是不愛的證明」,這樣的邏輯是有瑕疵的,只是「絕對的愛」也是Robert自己向Raymond做出的宣示─上帝又怎會缺人的愛呢?全知的觀眾藉著Robert查看每日指令卡片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服從的心態並不限於那終極的考驗,就像是劇作家皮蘭德婁<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的反面,他渴望「自由意志」一旦擁有卻發現那同時代表「一無所有」,既得利益者是無法做出、無力承擔不同選擇的後果,看著比自己更堅定的人用「原屬於自己的劇本」證明「自己宣示」的愛,近似爭寵的反應更像是Robert奪回(誰說屬於)自己人生的「正義」。峰迴路轉、苦難重重的過程,早已不存在起初他對人心懷憐憫的討論,或許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自以為」過度膨脹所搞的事。

第二段「R.M.F正在飛」有著<陰陽魔界 The Twilight Zone>的氛圍,主題則近似於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敵人Foe, 2023>,最大的疑點不在於船難倖存的Liz(Emma Stone飾演)究竟是真是假,重點在於誰有權力相信、判斷真假。Liz不斷夢見自己仍舊困在島上,於是她懂得不要追求虛無,而要珍惜始終在自己身邊的,也因此即使Daniel不是完美丈夫,更在她生還後突然性情大變,對她百般刁難,甚至要求她自殘煮食來證明她的愛,她也照做不誤。

縱然關於夢境的自述頗令人動容,但她的夢境卻成了她的牢籠。故事中,把「愛」與「存在」當成了同一件事,證明她的愛就能證明她是真的,Liz的一無反顧就在於她認為自己既是「愛」的更是「真的」,在Daniel預設立場的殘酷之下顯然是個必輸之賭,他認定這個Liz的假、她的愛便不可能是真、也就不可能讓她「存在」;以Daniel的角度來說,原本乞求Liz生還的夢境,變成了惡夢,只有自己是「對」的、只有「假」的Liz消失了,他才有可能繼續盼望甚至盼到「真」的Liz歸來。

第三段故事「R.M.F吃三明治」比起前兩段更接近真實,也不那麼魔幻。因信仰(邪教)而拋夫棄女的Emily身負重任尋找能使人起死回生的精神領袖,途中她悄悄回家探視,卻被丈夫用計侵犯,反倒她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才能繼續留在組織中;另個必須「證明」,則是由Hunter Schafer飾演的雙胞胎,外向活潑的妹妹必須死亡才符合優雅善良的姐姐Ruth是精神領袖的條件。這兩項證明,都挑戰社會對女性的印象,女性必須是清白的(某些狀況下由邪教判定?)、必須是神聖矜持的,女性不會是無辜的、不能是多元的,必定要服膺單一的標準,這些必須證明的壓力貫穿整個故事,直至最後的車禍打破所有的必定,證明了Emily的徒勞。

<憐憫的種類>是一部三段式的電影而非三部電影,說明即使調性大不相同、各自天馬行空但彼此間肯定有著關連性。

首先,第三段的邪教組織首尾呼應了第一段故事近似聖經故事的設定,也與第二段內容圍繞的「信與不信」有關,也因著Daniel堅定的「不信」成就了他想像的「真實」,這層關係揭露全片的主題「信仰」,重回尤格‧蘭西莫早期著墨的題材,如同開頭提及的早期作品涉及的集體服從、超自然力量、精神崇拜有關,所以我們才會覺得<憐憫的種類>更像尤格‧蘭西莫,而不只是敘事手法和氣氛營造的緣故。

部分評論提到本片在講述「操控」,但這三段故事更想理解的是人「為何」被操控,劇情中甚至大量缺乏「操控方」的手段,而以「被操控方」為主角,他們並不軟弱也不無辜,而只是將自己所相信的堅持到底。當我們以「信仰」的角度來看三個故事,便能得到不一樣的體會。如同前述第一段是比較容易的:Robert他信仰一種「自我優越」,甚至將當成了天賦人權,然而使他失去一切的不只是他自以為優越的同情、善良,更是他自以為優越到他無需證明自己配享一切,他所追求的從來不是「上帝的愛」,而就只是「理所當然的恩寵」,是同個純粹的慾望迫使他跌進低谷又不擇手段爬回山巔。

第二段的Liz所面對的是生、死與存在之間的矛盾,她從一個(幾乎)被遺忘的(消失)存在歷劫歸來,她一心信仰、追求的生變得與「世界如何感受她的存在」緊密綁定,唯一關鍵的Daniel判定她不是「真的」,她便不是活的、是不存在的,然而Liz想要「活」,就得犧牲自己的完整(削弱存在)甚至以性命為代價來證明,使她的生成為了一種悖論,必須死去來證明自己原是活著的、以不存在完整自己的存在,也因此結局Daniel所擁抱的並不是另一個Liz,而就是前一秒死去的Liz,如此真實的死而復生,是因著Liz的信,救贖了她自己。

第三段故事中的Emily尋求一種終極的歸屬。她從家庭出走,既像是第一段故事中離開丈夫Robert的Sarah,又對比著前一段「死都不肯離開」的Liz;Emily逃避集體價值對妻子、母親身分天經地義的索求,即使認為家庭並不是一個女人的終極歸宿,但私心對女兒的不捨成了她的軟肋,從某部分來說,信仰的嚴苛是要人絕情絕愛的,若仍心心念念掛著他人,就無法成為絕對的自己,像是懲罰的淨身儀式其實正把她打回總是究責於女性的體制,她不是她「自己」而是一個不潔的「女性」、是一個不配的「信徒」,頓失心靈所依又該如何安置自己使她極度恐慌,當她以為能藉著找到精神領袖的功勞回歸團體,又因猝不及防的車禍害死了Ruth,斷了她所有的念想,像是否定了她堅信的終極歸屬從不存在。

貫穿全片、甚至成為三段題名的R.M.F(Yorgos Stefanakos飾演)都只在其中扮演微小的配角,他是第一段Robert被指定要去撞死的對象、是第二段頒獎表揚Liz的嘉賓、是第三段驗證Ruth能行神蹟的死屍,尤格‧蘭西莫刻意以工具性的配角成為主角們或希望或絕望的關鍵,說明人的信仰之路極容易被莫名未知的事物所決定,當信仰都變得可疑,人生也只能孤注一擲。像是<可憐的東西>題名與內容「名不符實」的延續,本片沒有誰懂得憐憫、值得被憐憫更不需要被憐憫,信仰自己或他人、信仰來世或現世,沒有哪個比較高大上,事實是,人們依舊無法超脫肉身、物質─那總結叫做「生活」的庸碌,卻也是這些自擾成就了「我們」、成為了故事,在悲與喜之中把生活變成了人生,一如微不足道的R.M.F演到了第三段終究得到了屬於他的復活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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