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1|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解讀《霍爾的移動城堡》│蘇菲臉容改變的關鍵:相信被愛與去愛的自己

如果說宮﨑駿2023年的《蒼露與少年》裡頭充滿令人困惑的元素,那2004年的《霍爾的移動城堡》當中受到荒野女巫詛咒的蘇菲,時而恢復年輕又時而變回老人的種種改變,也絕對是許多人至今的童年未解之謎。

前一篇文章裡,我把蘇菲以及霍爾視為「自戀力量不足的過度適應者」和「被過多自戀主導的力量追求者」。蘇菲的心接納了霍爾脆弱的部份,霍爾對蘇菲的欣賞也代償了她的自戀缺憾,他們都等到了彼此,合奏起「(不夠/過度)自戀」的互補式療癒美學。

本篇文章會從這道「自戀互補學」深挖下去,順著蘇菲臉容改變的時間序,試以深度心理學的臨床觀,去分析六個這些變化之所以(不)發生的場景、條件與原因。

而最終大家會發現,原來故事發展的伏線早就藏在卡西法提出的「交易條件」之中!(長文注意,但應該會很精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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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沒看見她,她也不敢愛│從中了詛咒到登上城堡

俊美的魔法師霍爾在躲避荒野女巫追捕的過程中,剛好在後巷碰上正在被士兵調戲的蘇菲,他便順道拯救了她,藉魔法帶她經歷一趟飛天遁地之旅。事後,正如蘇菲的妹妹所說,她的心被霍爾「偷了」。但面對這般偶像劇的偶遇,誰不會動心呢?

問題在於,蘇菲原本就對自身容貌毫無自信,所以這種平凡少女對萬人迷的迷戀,往往只加重個人原有的自卑感:我根本不配。為此,讀者大概能認同,如果不是吉卜力工作室畫累了而偷工減料,受荒野女巫詛咒之初,是蘇菲面容最蒼老的時候,她也在最沒有自信的一刻登上了霍爾的移動城堡。

霍爾跟老年版蘇菲的首次相遇,是她正使用卡西法煮早餐的早上。霍爾雖然表現出一種溫柔得體的互動,但其實還沒有把她看在眼中,那個眼神其實是空洞的、間接的「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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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跟第一次在後巷與蘇菲偶遇是同樣概念,那只是他日常演出的自戀外殼、社交禮儀的人設,換作是別的女子、別的老太太結果都差不多。

另一方面,蘇菲的心雖然被偷了,但由於自卑,她便把自己定位為一位會打掃的老太婆,就像人們覺得喜歡的人一定不會喜歡自己時便強調「我們只是朋友」,事實上,都是預先堵住了情感流動的可能性。

在他沒真的看見她,她又不敢看他(承認喜歡)的情況下,蘇菲不論在白天或黑夜,都仍然是位老太太。

(二) 他看見她了,她卻還在睡│在不知情下第一次變回年輕

卡西法的本體其實就是霍爾的心(內在小孩),那是他為得到力量而把心靈從肉身中抽離開來的、大多時候失去了真實情感的心,在上一篇文章中我們談過這是溫尼考特所指的「逃向理智化」防衛的結果。

身與心分離的霍爾是很難把任何人看在眼裡的,但當他看到蘇菲能夠使用卡西法去煮早餐時,一些事卻悄然起了變化!這象徵著她以某種方式、出奇不意地突破了自戀者的外殼與防線(有時候這種越界是很糟的,比如隨意打掃城堡時,就差一點把卡西法弄熄滅)。

用一點想像來說,當理智化的霍爾看到一向逃避他人、且不為自己認識的情感面,居然能被某個人越界而沒有感到太多不適,他的「內心」便充滿了好奇與疑問:這個能接近我的心的人是誰?──會這樣問,是因為把心隔離的理智化的自己,全然不曉得這件事是如何能發生的!

臨床經驗所見,自戀型個案很容易突然對某人一見鍾情,拉岡(Lacan)會說這是人與真實(real)遭逢,而最怪異的真實,不就是不曉得自己為何被誰觸動過嗎?

因此,當霍爾從戰場上拖著俱疲的身驅回來,跟卡西法──渴望被照顧的心靈──在夜深人靜時對話之際,卡西法開心地跟他說:「是蘇菲把木柴放在旁邊的(以確保我不會熄滅)」,這一幕其實象徵著霍爾冰封外表下的內心,已默默感受到被關心的溫暖,這也是精神分析師寇胡特(Kohut)說的,古老的自體需求與渴望,會因為被穩定鏡映下,慢慢解凍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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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被灌注一絲絲「你會是我的救贖嗎?」的期待的霍爾,走向熟睡中的蘇菲,一拉開簾子,首次「看見」她的臉是年輕的!她身上的自卑魔咒被貫注愛的眼神暫時抵消,但由於她是無意識的、她的自我沒有參與其中、便留不住被愛的力量,所以一覺醒來就又變回老太太。

就像一些極度缺乏自戀的人,不斷從身邊朋友獲取認同,卻無法建立健康的自戀核心。一位女性問到:「我漂亮嗎?我好看嗎?」,朋友回答「好看」好幾年,但她仍然問著同樣的問題。儘管她真的長得不錯,旁人也不吝嗇讚美,但沒有參與其中的自我去感受被愛、沒有長出去愛自己的那個自己,那麼,別人給予再多肯定,都只會白白流失。只靠別人給愛,並不足以解除詛咒。

(三) 他依賴了她,她相著著他:在守護愛人面前第二次變回年輕

《霍爾的移動城堡》最經典的一幕,絕對包括霍爾把頭髮染壞而崩潰一事,他的身體突然軟化並流出綠色的液體。相信許多人不懂這個影像手法,其實象徵著自戀的暴怒和自體的瓦解。

過度自戀者像是活在一個用大量表淺、榮虛、力量撐起來的華麗外殼上,類似於日常用語說的「只有空殼,沒有靈魂」,所以他們的雷點不少。當他們受到自戀打擊時,自體便因為無法維持凝聚而崩解。沒有心的驅體其實是鬆散及碎裂的,撐不起來,這也是荒野女巫最終的樣子。她平日吸取那些能撐起自己皮囊的,也就是霍爾在崩潰時流失的,這液體可謂是一劑精神分析術語所說的自戀原慾(narcissistic libido)[1]。

幸運的是,霍爾崩潰過後還有蘇菲,自戀者心底的脆弱一旦感受到被承接與安撫,那些源於「心」的古老需求就開始流動起來,他們開始試著向信任的人提出要求,一如他希望蘇菲能幫忙假裝是自己的母親,替他婉拒跟莎莉曼夫人的師徒見面。

莎莉曼夫人認為跟惡魔做了交易的霍爾,最終會因為沒有心而走火入魔,成為怪物。但蘇菲憑藉對霍爾的愛和信心,反對這個說法,而且她越說,面容就越年輕!這事能成就,是情感帶動下表達出蘇菲內心原本受自卑而不敢「去愛」的意願!

然而,當被莎莉曼夫人點出「你喜歡霍爾?」之時,她便嚇倒瞬間變老,而且是最一開始那種老態,好不容易被表達的心意立馬被羞恥感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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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佛洛伊德說過:在行動前猶豫不決的情形,往往反映出個人對自己愛情的懷疑 [2]。

只不過,這裡已經暗示著,除了在睡夢中被霍爾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能變年輕,蘇菲跨越自卑的欄柵,肯定及表達自己的愛意,即「去愛」一事,也能夠解除詛咒,而且是關鍵一步。

(四) 他沒有逃避,她勇往直前:出生入死過就年輕一點了

後來我們都知道,霍爾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去到現場去帶走蘇菲。而莎莉曼夫人用木杖當作箭發出攻擊時,正好打落了蘇菲那頂代表著「毫無自信」的帽子。

這是個重要的象徵與轉折,即蘇菲至少嘗試踏出她表達愛意的一步,又跟霍爾並肩作戰,使得她架著飛機返回移動城堡的時候,縱使她仍是老人臉,但也已經沒有電影前半時那麼老──我會說從 90 歲變到 65 歲,並在此後基本保持 65 歲左右。

當天晚上,即便霍爾還在戰場,再沒有人用渴望的眼神看著她,蘇菲也直接在「夢」中變回年輕的模樣,也是電影唯一一次連頭髮的顏色也變回 18 歲的黑色。

她夢到自己走向霍爾的心房:「我要幫你,我要解除你身上的魔咒」,霍爾回應:「就憑自己身上的魔咒都解不開的你?」蘇菲把內心的情意傾倒:「可是我愛你」,只不過當霍爾落下一句「太晚了」而飛走時,她又立即變老。

這個夢進一步說明了,「去愛」雖然是關鍵一步,但「相不相信」自己的愛的能力能改變些甚麼,即真實的自信,又是下一步的事!

許多不自信的人都認為自己是敢愛的,但事實上他們的愛是沒有底氣的,因為過往的經驗無法支撐他們相信自己的力量。

(五) 他送上禮物,她不敢接受:自卑讓再美的臉容都老化

後來一天,霍爾用行動來表達愛意,他用魔法把城堡家搬到蘇菲之前的住處,感受到被愛的蘇菲除了頭髮,原本 65 歲的臉容又慢慢變得更年輕點。有時候不論自己狀態有多糟,只要有朋友或愛人的溫暖,我們也會頓時感到被充電,這就是人類的內在亦必須經由與外界互動才得以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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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霍爾為她送上更大的禮物:他的秘密後花園。一走進這片世外桃園,湧進蘇菲心中的愛,教她完全年輕化。只可惜,一想到霍爾可能要離開自己,一想到自己不漂亮、只會打掃時,她又再一次瞬間老化,第二次變回 90 歲那般的老態。

這也再次說明,不論別人的力量再強大,並給了自己再多的愛意與保證,但要是自己不試著去愛、接受被愛,更不相信自己愛的能力能拯救對方(像夢裡的結局)的話,自卑的詛咒就永遠解不了。人,得勇於走出自卑的牢籠。

(六) 他主動出戰,她用心回報:走出自卑牢籠後的漂亮

戰爭是無情的,敵軍的戰機終於來到蘇菲家頭頂,而霍爾也不負所望,在空中拼死拉住要掉下來的飛彈,拯救了他所要守護的愛人,此時的蘇菲完全相信霍爾對自己的愛意和關心,叫她一秒變年輕,這樣的容貌狀態一直保持到電影結束。

一如卡西法在電影之初對她說的:「妳把我的魔咒解除,我就能解除妳身上的魔咒」,所以大多數人都會認為蘇菲的詛咒是在她把心臟歸還給霍爾,即卡西法獲得自由的時候,才真正解除。

然而,我有不一樣的詮釋!

按我的理解,蘇菲的容貌改變關鍵,在於她「相不相信」自己的愛的能力能帶來改變,那麼,就在她決心去拯救霍爾而把舊城堡拆掉,並獻上自己的馬尾給卡西法的那個當下,她就解除了自己身上的自卑詛咒了!

這裡有兩個明顯的例證,說明她不再自卑了:

  1. 卡西法作為霍爾的心,蘇菲用自己的頭髮(往往象徵女性最珍貴的東西、魔法世界中女巫力量的源頭)去跟她建立契約,代表她已經「主動」跟霍爾的心連結,證明了自己無懼於「去愛」了!
  2. 後來蘇菲為了救荒野女巫,用水潑向卡西法而它沒有熄滅,代表它(自戀者)已經不只靠自己去過活,也靠著她(能打破自戀外殼的重要他人)給予的愛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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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除魔咒的卡西法式悖論:我們需一起愛上彼此

在蘇菲第一次進入移動城堡,坐在火爐前跟卡西法交談時,它就說出一個「與惡魔交易」的條件:「妳把我的魔咒解除,我就能解除妳身上的魔咒!

但悖論在於,要蘇菲解除卡西法的魔咒,事實上她就得先解除自己的自卑魔咒!

更弔詭的說,要當下如此自卑的蘇菲鼓起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去承認及表達「自信」與「去愛」,若是沒有悄悄喜歡上她的霍爾愛的眼神的力量貫注,這事也很難想像!

因此,如果把解咒的關鍵只放在蘇菲重拾自信一事,我們得到是平凡女子改變高傲男子的傳統韓劇劇碼;或是,只把關鍵放在霍爾如何感動蘇菲,我們又會回到美男子歐巴拯救或愛上窮醜女士的無聊偶像劇之中。

為此,自戀互補的療癒美學,是二人共構而成的 [3]:

救蘇菲的,既是霍爾的心意,亦是她自己──願意跨越自卑的牢籠,不再把不漂亮當做不敢(被/去)愛的擋箭牌,相信起自己的力量。
救霍爾的,既是蘇菲的接納,也是他自己──願意去走出自戀屏障(不再逃避),信任他人,允許脆弱的自己冒受傷但亦被療癒的可能。

兩個改變的發生互為主體,就像相互糾纏的量子,不能只談一者而不談另一者,他們需要彼此都先愛上彼此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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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讓我們想到兩個人的詛咒都有一個特色,就是「不能對別人說!」,這象徵著兩人都有各自的自戀牢籠──

既然無法說給「別人」聽,解咒便只能靠「自己」!

既然「說」不出來,那就「做」出來吧!

做甚麼?「愛」,先去愛對方!愛,單靠說是沒有用的,唯有行動,才是真正的愛。

行動以後,我們回首才發現自己早不在自戀的牢籠裡了。


參考資料:
[1] Kohut, H. (1971). The analysis of the self. International Universities Press.

[2] Freud, S. (1909). Notes upon a case of obsessional neurosis. S.E. 10.

[3] Stolorow, R. D., Atwood, G. E. & Orange, D. M.(2021)。體驗的世界:精神分析的哲學和臨床雙維度(吳佳佳譯)。心靈工坊。(原著出版年: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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