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我心裡的太陽 My Sunshine (2024)

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和<舞伎家的料理人>有怎樣(穿鑿附會)的關係？

被講爛的療癒為何至今還如此受用？

心裡的太陽指的是誰？

嘎然而止的結局傳達什麼？

2023春節上映的<舞伎家的料理人 舞妓さんちのまかないさん>掀起了一小段風潮，隨著劇情嚮往衰退產業裡勉力維持的美好，沉浸一眾溫婉、善良的女性角色所綻放的光輝，被素樸、純粹的料理滋養，即使主角之一的季代甚至沒能完成當舞伎的夢想、即使另個主角堇徬徨於天份與未來，這些挫敗、疑惑都能輕輕地被生活包容起來。是這樣的核心讓人願意忽略某些同樣顯而易見的缺點，例如避而不談藝伎產業與女性主義間的矛盾、迎合傳統女性的人物塑造、日本文化情懷的賣弄……我們仍舊被這樣的劇情深深療癒，問題是被說到俗爛的「療癒」為何時至今日還如此受用？

My Sunshine, 2024

或許這部影集仍礙於有漫畫原著在前，聯合導演之一的奧山大史自編自導自剪的作品<我心裡的太陽 My Sunshine, 2024>擁有相對自由的創作空間；儘管和<舞伎家的料理人>沒有實質關連，但這兩部作品在精神上有著微妙的呼應，新作卻更除去了符號（藝伎、料理、傳統、文化…）影響下刻意用力的痕跡，以無名小鎮取代了藝伎世界、沒有過度正向主角某些不如意的狀態，只是很安靜地透過一季落雪的冬天鬆弛地陳述三個主角的交會，輕盈直取這段沒有前因後果的生活切片，就連對白也十分簡練，完全運用演員的表情、反應呈現出很細微的心理運作，也因此觀眾不再是絕大多數戲劇結構下的全知者，而和三個主角一同迎接每一天的相同與不同，這樣的平行視角自然地把觀眾揉入他們的生活中，也把主角們各自的象徵代入你我生命的狀態，就像荒川把自己拔到一個和自己氣質全然不同的所在、就像口吃/閱讀障礙的拓也摸索著適合自己的位置、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女小櫻無法名狀自己的心境，我們就像他們不明所以地做出選擇、感受與世界聯繫的困頓，渴望能如同他們靜靜地讓答案在時光裡顯影。

「比起冬天，我更喜歡的是雪，因為在構圖上它可以成為非常好運用的素材。下雪，可以把很多細節都蓋掉，也可以成為一種留白，下雪本身也非常有『電影感』……」訪談中奧山大史曾這樣說道，而這樣的留白正是療癒的本身，畢竟我們的人生並沒有多少外顯的戲劇衝突，有的是自己內心不確定的矛盾感，日子一點一點的積累如同綿綿落雪直至回神才發現負擔怎樣的重量，卻又無法具體闡述那樣的狀態，劇情對人物心境保留的某種曖昧，才像是現實本身，是這種對生活的「懂」療癒了人，而不是強加怎樣的解釋讓人誤以為被完整。

劇情並沒有解釋為何荒川放下溜冰職業生涯來到這裡，只是透過一個孩子的三言兩語取代大人八卦感的閒談，讓我們知道他是低調生活在小鎮的一個特異存在，接近片末才有一段他與同性情人的對話（這也是全片中角色間唯一最長的對話互動）平靜點出：情人接手離世父親的家業，這裡就是他的全所有了，但隨他移居此地的荒川卻不是如此，讓我們隱隱明白在荒川內心某種莫名的空洞，以為要靠著擁有什麼─儘管是他人的擁有─才能被填滿，然而是被塑造成絕對真理的「愛情」也無法成為不去完整自己的藉口，是情人的體貼與諒解給了他「離開就不會再回來」的覺悟，他必須去追求像是他在拓也身上看到的那種目不轉睛、對事物的渴望，重新成為一個即使不知道是誰的人的眼中看來閃閃發光的自己。

情人，是荒川的太陽，一如親友是拓也的太陽。

很喜歡劇中透過主要的吃飯場景恰到好處地傳達拓也一家的關係，有種輕描淡寫的重量，一如哥哥不動聲色地說出不管拓也選擇冰球或滑冰反正也只是一個冬天就會放棄，當他看見拓也在雪地練習滑冰跳步時又會隨口丟下一句「小心感冒」；對於最親近的人，說「愛」總是太重，倒像是將在乎的份量挪勻到每日之中，這種穩定的支持，讓拓也因為口吃/閱讀障礙略微被同學排擠也不致於嚴重到往心裡去，在敏感的年齡面對自己與多數小朋友的同與不同，藉著選擇競爭型的冰球或技術性的滑冰來探索自己是誰，但就像母親所說，人生有所選擇但一次選擇一個就好，沒有對錯、就算改變決定也沒有關係，而同樣口吃的父親更告訴他只要選擇自己喜歡的就好，這種甚至願意容錯的寬廣，給了拓也足夠的空間去成為自己的樣子。

而劇情中隱約透露「可能」生長在單親家庭的小櫻，則無法和母親那樣從容相處，習慣什麼都埋在心裡的她，透過喜歡的滑冰、畫畫宣洩自己的情感，荒川的出現彌補她生命中男性角色的缺失，小櫻對他的喜歡更像是觀察若存在一個男性長輩的角色該是什麼樣子，縱然有些不情願，仍在荒川的建議下和拓也搭配訓練雙人滑冰的項目，過程中也真實體會到意料之外的樂趣，但這始終是為了他人而做出的決定，當她無意間窺見荒川的私生活、對他的性向懵懵懂懂，小櫻的挫折更多來自誤解了人給出的關愛可能都別有目的，儘管誤會是誤會，但小櫻的決絕其實是拒絕接受以利益導向運作的世界，她所嚮往的純粹並不需要依附他人來完成，最終決定獨自練習滑冰的小櫻，能不再為了博取誰的眼光而跳躍。

<我心裡的太陽>不存在反派角色，最大的矛盾也就只是可解開也可不去解開的誤會，故事中刻意選擇後者，模擬真實生活中多數難以被證實、難以自剖的錯怪，這些遺憾最大的意義並非盡釋前嫌，反倒是讓人對自己看得更清晰。一如片尾收束的方式，拓也和小櫻路上巧遇，沒有了荒山這個大人的「硬湊」，他們還可以放下猶疑、沒有選擇逃開，走向對方直面彼此，在拓也開口的那一剎那，不論是否還是口吃也不論說出怎樣的話，他們都真正長大了，更或許長成了他們想要的樣子。

本片依然有許多耽溺，耽溺於試圖打動觀眾的小小設計，比方拓也終於成功完成跳躍的欣喜、當荒川建議雙人冰舞正中拓也下懷的喜形於色、在沒有荒川指導下小櫻和拓也獨自完成的練習、以及拓也的唯一好友對他們的表現給予熱烈的掌聲，但就像我們願意接受4：3小格局的視野，願意定睛挖掘那些細碎的、微小的事物，正如過曝的暖陽迷濛雙眼、漫漫落雪遮掩過於真實的世界，不需要看清、也無法看清，只是好好打開自己去面對我們所不知道的一切，並讓適合的人進來打動自己，瞬間綻放的光亮，如此耀眼，成為人生的一瞬，短暫，但足以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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