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宅配【短篇故事】


 陳桑睡眼惺忪、渾身痠痛,將最後一批包裹裝上貨車。陽光已經比倉庫內的日光燈還要更亮一些,轉頭望向戶外時,眩光令陳桑感到一陣頭暈。抑或是沒睡好所致,他只能硬拖著疲憊的身軀,準備送貨。實是,揀貨花上比預期還多的時間。他已經提早進倉庫搬貨了:還注意趁正常上班時間才打卡。這段時間有太多同事離職;而人一走,工作又全丟到自己肩上,讓原本就繁重的工作更加吃力。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發動引擎,陳桑準備上路。

 手握方向盤,陳桑焦躁地用食指反覆敲擊;紅燈長達九十秒──每每經過這段十字路口必定會被紅綠燈攔停。他曾吃過虧:心存僥倖,闖過紅燈。不過被當場攔阻,被躲在不曉得行道樹後,還是指示牌遮住的死角的交通警察攔下來。沒出事,事小;吃了張罰單很傷荷包,讓整天送貨的努力全白費掉。因吃過罰單,陳桑變得小心翼翼,幾乎都會在這個路口停好停滿。

這裡車流量大,對貨車司機而言,每次開在這條路上都要提心吊膽的:除了提心趕著去上班的小客車駕駛突然從旁呼嘯而過,還得注意公車時機冷不防往路肩一扭,往站牌貼進去。但最令他緊繃神經的莫過於四處找隙縫亂鑽的機車騎士。有時候,他們躲在後視鏡也照不到的死角,就這麼突然鑽進視線中,挺嚇人的。另外,同業之間也不存在什麼「禮讓」就是了──因為他們比陳桑更急著送貨到下個點。紅燈剩五、四……他準備換檔……三、二……起步,一……綠燈──催促油門,跟著旁邊車道的小客車同時加速。在路上每等一秒紅綠燈,就是延遲一秒下班時間。他現在每天過勞工作,領得薪資也只不過剛好打平生活開銷。而今天沒把貨送完,回去又要被苛扣東、苛扣西,而且隔天還是要負責把貨送到。不論如何,今天的量今天之內必須送完。一想到沉重的生活負擔,讓他不得不更加快車速。

眼看快到午餐時間,陳桑更為焦躁:早餐只啃一根香蕉,肚子早就咕嚕嚕地叫。午休時間又要開始塞車,現在根本顧不得停下來吃飯。他看著導航,準備在下個路口轉彎。這條一線道的馬路兩旁停滿車輛,已經相當不好行駛了,而目的地的社區前面很難找到車位方便他卸貨。他看到對向車道有一輛剛停下來、才打閃黃燈的便利超商貨車,心想「這邊好像沒警察,」方向燈一打,下意識就靠向路肩。後方機車騎士連續按喇叭,但習慣被路怒駕駛壓喇叭抗議的陳桑並不以為意,對準人行道的紅線、慢慢倒車,插到停滿車輛的停車格之間一個勉強能卸貨的狹窄區域。他押下閃黃燈紐,看了一眼後視鏡,小心敞開車門的一個縫隙,確認後方沒有疾駛而過的機車騎士,才躍出車門,迅速閃到後方卸貨。

確認同個社區的包裹都在推車上之後,陳桑便把貨艙鎖上,將滿貨的推車拖到人行道上。此時,對向的超商貨車似乎還在卸貨:只見那位司機又獨自一人將滿載貨物的推車拖進超商。跟社區守衛打過招呼,將滿車包裹一一置於社區的集貨區。跟守衛確認包裹齊了之後,陳桑準備回貨車前往下個地點。看了看表,時間接近一點;上班族應該早就吃完飯、回公司,自己連一口飯都還沒吃。甩甩頭,陳桑只能在心裡安慰自己「趕快送完就能趕快下班。」推著空貨車,陳桑的上臂早已滿是汗水,甚是匯流到肘窩,浸濕Polo衫衣袖的下緣。他渾身黏答答的,但似乎已經習慣濕了又乾、乾了又濕,這樣衣物反覆流汗、乾燥留在身上的黏膩觸感。正午的豔陽將人行道磚烤熟,散發蒸騰的熱風,燻得眼窩痠疼的陳桑睜不開眼睛,卻因淚液分泌不足而刺痛不堪。陳桑急著弓起手臂,想用半濕透的衣袖稍微擦拭眼角。幾經搓揉,眼部因疼痛而感覺麻痺,竟能稍微張開;朦朧的視線中,他彷彿看到穿黃色反光背心的人影站在自己的貨車旁邊。陳桑眨了眨眼睛,硬擠出眼淚,再拈起衣袖拭乾沾在睫毛上多餘的水分。視線稍微清晰,他定神一瞧,吃驚地定在原處。不要幾毫秒他回過神來,急著拖著推車奔跑而去。

「但咧!」他大喊。

那位身穿反光背心、頭戴安全帽的人士的上半身被貨車的後視鏡擋住,似乎沒看到朝自己奔去的陳桑。他手裡還捧著一塊塑膠手記板,似在手寫紀錄。

「稍但咧啦!」喘著氣,陳桑又大喊一聲。

更靠近後終於能確認:是位戴眼鏡、臉看起來滿稚嫩的年輕員警。他的巡邏車就停在人行道上,僅立側柱而傾靠道路這一側;只有他一人,似乎沒有搭檔的員警在旁。

「這邊不能臨停。」他用著公事公辦的語氣,書寫不停,對陳桑說。

反光鏡片使警員看起來像帶著墨鏡,像只會出現在七、八零年代好萊塢警匪片中的剽悍騎警。

「就送貨啊。」陳桑乞求員警,「一下下而已,馬上走啦。」

「這邊禁止臨停。」不理會對方的求情,警員用一樣冷酷的語氣,並指向不遠處「禁止臨停」的號誌,接著說,「有問題自己打電話申訴。」

「歹謝啦,」陳桑慌張的時候就會改用台語,「啊就稍停幾下,馬上就走啦。」

員警不理會他, 只丟下一句「依法行政,有問題自己去申訴。」說完,就騎上巡邏車,揚長而去。

徒留陳桑,一手扶著拖車握把,身體傾靠車門,茫然望向員警走遠的方向。目光移到夾在雨刷上的單據,他突然覺得疲憊不堪,下意識摸到長褲口袋中,抽出剩半包的白星,另手摸向另一側口袋,掏出賴打。他用賴打的屁股輕敲包裝頂部,一根菸的尾巴就探出封口。他順勢用門齒銜起香菸,臉湊到包裝盒旁;遮住賴打頭,拇指輕輕一刷打火器,竄出一束集中的火苗,不要一會兒,菸的頭端就燒得通紅。他吸了長長的一口,用執賴打的手將菸抽離嘴巴,隨意往地上一彈,才用力吐出煙。這支菸夠他吸上兩、三分鐘。如果快一點的話──送貨的途中,他總會偷抽出一根,在車上偷偷「開飯」──一分鐘內可以搞定。兩、三分鐘……

餓肚子,又被開單……整個上午的薪水就沒了。公司一向不幫忙繳罰單;主管會說「啊你就不要亂停就不會被開單啊。」要駕駛自己想辦法──說得比唱得容易。

反正都被開單了,再停一下、多吸兩口菸也沒差。反正都被開單了──「警賊仔」總不能一次開兩張,偷他兩次錢。

他慢慢咀嚼剩半根的菸,邊在腦中想像下個送貨點。時間也不允許偷偷跑去對面超商買個飯糰──如果想提早送完貨、下班的話。算了──他用力一吸,菸頭燃燒至濾嘴附近,便隨手把菸蒂往排水溝蓋一丟。沒丟準,菸蒂卡在水溝蓋上。他用腳一掃,將其掃入排水溝。

回車上前,他抽起夾在雨刷上的罰單,隨便對折兩次,摸摸鼻子收入褲子口袋。將拖車裝回貨艙後,他發動車輛繼續往下個送貨點邁進。

送了四、五的地點,差不多到放學時段,車潮開始湧現;開始要跟接送放學的家長們搶道、搶停車位,陳桑便覺不耐煩。卡在校門口的路段害陳桑損失不少時間。就算接下來都加速,也絕對來不及日落前趕完剩下的地點了。陳桑十分受挫,順手拿起早就喝完的麥香奶茶鋁箔包──剛剛經過檳榔攤買來果腹的──下意識地咬爛吸管頭。值勤的導護隊放下攔竿,導護老師舉手指揮學生通過。等小朋友魚貫越過的同時,陳桑越想越不甘心。「都怪彼個少年欸亂開單。」上半天都白幹了。心裡邊埋怨,他下意識又將手伸進長褲口袋。他在口袋中摸索一陣,一下子摸賴打,一下子把對摺兩次的罰單揉得更爛。他在心裡咒罵「看拎拿,死警賊仔──」最後一個小朋友通過後,導護隊便退回人行道。陳桑跟著前面的車同時起步,緩慢駛離通學路。

「看拎拿,都白幹了。」這個想法盤據陳桑的心神。

可能思緒滿是被剛剛吃罰單的「賭爛」,抑或整天開車、下貨、搬運搞得渾身無力,又或者是「想早點下班」的想法重新佔據心思,陳桑不假思索地稍微重踩油門。坐在車身比周圍小客車還大的宅配貨車中,不容易感覺車子的提速;一時之間,陳桑忘了要稍微抬起腳尖,換輕踩煞車。他開始感覺方向盤被車身拉扯著而左右飄移。經驗告訴他得把方向盤扭回。重新駕馭這頭不太受控的鐵獸,陳桑心中油生「趁現在沒什麼車,再稍微加速看看」的念頭。當然,下課的車潮應該退去了;距下一波國、高中生下課,以及下班車潮湧入車道還有一段時間。這種微妙的時段,路上沒什麼車的狀況,讓陳桑有種奪回路權的錯覺。他以為能繼續掌控主車道,便放心地讓腳尖維持在油門的位置。

加速中的貨車很輕易將其他較慢的小客車拋到後頭,而陳桑則像是跟自己競速一樣,在心中估算抵達所需的耗時;以為有某種餘裕,甚至計算、比較起平常所用的時間。眼看前方路口的綠燈倒數僅剩「五、四、三──」陳桑思考的並非「該踩煞車、慢慢滑行到停等線了,」而是「會過、會過、會過……」維持速率,陳桑抓穩方向盤,筆直往前方路口疾駛而去。

正當前方路口的號誌要由黃轉紅之際,突然有個身影從陳桑視線的邊緣掠入 。陳桑急著把腳尖從油門上方抽開,幾乎是看到影子的同時。就算有過人的反應能力,似乎都無法立刻停下這輛失速的鐵獸。

陳桑斷片了。

他只記得最後把煞車踩死的情況。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是逆向車道、及時煞住而沒撞上自己的小客車。一時之間,他以為是對方違規逆向;實際情況是,他整台貨車已經幾乎橫亙在外線道上。具體而言,發生什麼事?他的腦袋還沒反應過來,但胸口的疼痛提醒他剛才發生過劇烈撞擊:車頭已經變形,擋風玻璃的半邊也裂成蜘蛛網狀。他趴伏在彈出安全氣囊的方向盤上,下意識地摸向放賴打那側的長褲口袋。他突然想吸口菸,然後就此忘卻人生所有痛苦。

「偷抽一根吧?」如此想著,他看了看表:還沒下班時間。現在偷個閒,似乎還能趕在晚餐時間送完剩下的貨──只要再加點速度,還是有機會提早下班……

正當他要以拇指刷打火器時,透過後照鏡看到一個慌張朝自己跑過來的人,不斷大喊著:

「撞到了撞到了撞到了──」

陳桑重咳一聲,胸口一陣劇痛,一時難以喘氣。他放棄抽口菸,傾頭靠在車窗上。胸部痛苦不堪,他只能輕輕吸、吐……吸……吐……地呼吸,慢慢意識到:好像要打個電話回公司回報……

車窗不斷被拍打。一張表情驚恐的臉幾乎貼在窗片上,不斷對陳桑大吼:

「撞到了撞到了撞到了──」

這下,陳桑才驚覺自己鑄下大錯。他擰開車門,雙腿卻發軟而差些跌出車外。陌生路人伸出臂膀及時支撐他。陳桑心亂如麻、雙臂不停顫抖,雙腿幾乎支撐不住身體,一度差點跌坐地上。像默契極差的兩人三腳,陳桑在陌生路人攙扶之下,好不容易繞到貨艙後,所見已是滿地碎片:車子的殘塊四散各處;而被撞的交通工具已經不見蹤影,僅剩零散的車體碎片散在陳桑腳邊。現場是滿地激烈摩擦的痕跡,以及留下一條潑墨畫般的油漬,似書法大師豪邁的筆觸。陳桑視線的盡頭是一位趴伏在地的青年,一動也不動的。撞擊力道之大,受害者的安全帽已經噴飛到不知何方。陳桑緩緩望向對向車道,看到被撞得斷成兩截的G5就卡在路燈與「速限40」的告示牌柱之間,又像是被兩根柱子攔腰切開。陳桑就看到漏出的油漬,隨著機車被拋飛的軌跡,拉出一條令人不寒而慄的漆黑線條。目睹這般駭人景象,陳桑癱坐在被撞的青年身旁,久久不能言語。

「阿……」阿弟,汝有要緊無?

話語卡在喉中,陳桑無法發出聲音。眼前的阿弟不過18、19歲,可能才剛拿到駕照,也可能剛買新車、太興奮、騎得太急。阿弟騎過來的方向的車流開始流動;駕駛們很有默契地,又像是很習慣這種事,小心閃過滿地殘片、繼續通行。此時,才正要進入下班時段,車潮還沒湧現。陳桑一陣耳鳴,聽不見周遭聲響,彷彿跟世界斷絕了連結。一個念頭閃過:原來阿弟也搶快,跟他自己一樣闖紅燈。

想到這,陳桑竟稍微心安:畢竟,雙方都有肇事責任。而這種短促的安心感旋即被深層的恐懼取代。阿弟一動也不動的,甚至沒有發出痛苦的嗚咽。阿弟趴伏的姿勢讓陳桑看不清對方的面孔。陳桑只注意到阿弟的面部流出一癱血泊,混雜一些不同顏色的碎塊、雜質。

陳桑跪在阿弟的軀體旁邊,心中默念禱詞「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仍沒動靜;地上的血泊,隨著一分一秒流逝,慢慢擴大……慢慢擴大……慢慢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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