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7|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請你替我們看看那未來──〈左忠毅公軼事〉和〈返校〉


    晚明熹宗時期,宦官魏忠賢權勢顯赫,隻手遮天,攪得朝廷烏煙瘴氣。

    朝廷眾臣為了依附「魏公公」,稱其「九千歲」(只比皇帝的萬歲少一千),自願拜太監為乾爹、乾爺爺的不勝枚舉,甚至還快樂組成各種閹黨「子團」: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這都是些什麼團名?),這些乾兒子龜孫子變著花樣討好「九千歲」,甚至還在全國各地建立生祠,每天照三餐求九千歲大人保佑,祝禱他老人家長命千歲。


    天啟四年(1624年),東林黨的楊漣上疏彈劾,指責魏忠賢二十四大罪。同時間他還把自己的上疏對外公布(一種公布媒體的概念),一時間,朝野為之震動。

    彈劾魏忠賢,楊漣早就跟妻兒交代遺囑,買好了棺材,做好必死的準備。

     

    賭上性命的彈劾,但悲哀的是,明熹宗沉浸在木工世界,直接將此案交給魏忠賢處理。於是楊漣、左光斗等東林六君子皆被捕入獄,承辦官員許顯純明白魏公公的恨意有多深,對這群人往「求生不能,求死更不能」的極致虐待上整。

     

    首先是東林黨頭號戰將楊漣,許顯純先用銅錘砸碎他的肋骨;每晚又用一隻裝滿土的布袋,壓在楊漣身上。(土袋壓身是獄中常用刑罰,犯人難以喘氣,在反覆壓殺的漫長折磨中,最後窒息而死。)

     

    許顯純使出各種私刑拷打,但楊漣這麼個文弱書生,依舊慷慨陳詞,沒有一句求饒。被這個即使全身皮開肉綻,始終硬骨的書生嚇到,許最後下令用鐵釘,打進楊漣的耳朵裡。

     

    鐵釘入耳,驚人的是,楊漣並沒有立即死亡。他用最後一口氣,寫下獄中血書: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斫東風,於我何有哉?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此痴愚念頭,至死不改。」

     

    楊漣死後,隔了很久,在民情輿論激憤下,閹黨才將他那殘破腐爛,「皮肉碎裂成絲」的遺體,讓家屬領回。

     

    第一位烈士,悲壯犧牲。

     

    第二位烈士左光斗,也只一息尚存。他被施以炮烙之刑,面部燒爛不可辨認,左膝以下筋肉皆燒爛,骨肉脫離。

    但如此重傷,他依舊「席地倚牆而坐」,沒有躺臥趴倒,用最後一口氣維持著坐姿。

     

    恍惚中,他聽到哭聲,有人跪在他面前嗚咽哭泣。

    「老師……」

     

    那個聲音太熟悉,他猛然清醒,想睜眼確認,但燒爛的面部肌肉已無法自主睜眼。他用力甩起手,以指撥開燒黏在一起的眼皮,憤怒地瞪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來做什麼!!?」

     



     

    和這年輕人相識於雪夜,那一夜,他還記的很清楚。

     

    那一年正值科舉,各地人才齊聚京城,他是科考負責人之一。風雪嚴寒,他仍帶著幾名隨眾便衣出巡,視察考生狀態。

     

    很多清貧考生只能暫住寺廟,所以他來到寺廟看看。廂房中,一個書生趴在桌上睡著了,桌上有篇剛寫完的草稿。他讀完那篇文章,立即脫下身上的貂皮大衣,披在那個熟睡的年輕人身上。

     

    寺僧說,這個年輕人叫史可法。

    他將這個名字記在心裡,考試當天,小吏唱名到這個名字,他眼睛一亮,看著這個精神抖擻的年輕人。

     

    就是他,就是這個孩子。

    毫無遲疑的,當史可法交卷,左光斗立刻批上「第一」的高分。(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即面署第一)

     

    史可法考上後,正式成為左光斗的學生。對這個清貧的優秀學生,左光斗不但提供住宿,師生終日討論學問、國家大事,左光斗甚至跟妻子說:「我幾個兒子都很平庸,未來能繼承我的志業的,只有這個學生。」(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那樣的期待,讓左光斗即使身陷囹圄,命垂一線,他也未曾絕望。

     

    在這座死牢外,還有人──還有能繼承他們信念的人。那些有著同樣理想,相同信念的年輕人,只要他們還在,老朽身骨就算犧牲,大業仍不會斷絕。

     

    但現在,這個孩子居然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打扮成清掃人員,潛入監獄探望他。

     

    怎麼可以!?

     

    他怒不可遏,怒斥道:「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

    (國家局勢已經敗壞到如此地步,我已經沒救了,你還罔顧自己性命,不明白國家存亡才是大事,冒險前來,天下事還能靠誰來支撐?)

     

    天下事誰可支拄?!

     

    這一句,寫盡了課文中未細寫之處。

    那個雪夜,在史可法的文章中,左光斗應該是看到了才華,以及與他相同的信念,讓他深信,他為國家找到了未來的棟樑人才;

    而這個有著相同信念的學生,更讓他深信:能接棒完成他們志業的,只有這個孩子。

     

    可這孩子,居然昧於私人情感,讓自己置身於危險之境。

     

    「你再不趕快走,不用等奸賊陷害,我現在就殺了你!」(不速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

     

    重傷瀕危的老師,撐著最後一口氣,摸起地上刑具作勢投擲。

    懾於恩師之怒,史可法不敢再說,只能快步離開了監獄。之後沒多久,老師就死在獄中。

     

    老師最後留給他的話語,是威脅,是怒罵,也是最深情的恫嚇。

     

    活下去,我們沒做完的事,要交給你去做,

    你得活下去,代我們去看未來的世界。

     


     

    改編自國產遊戲的電影《返校》,講述戒嚴時代白色恐怖之下,一群師生因組讀書會、閱讀禁書而被捕。那個時代,他們偷偷讀著魯迅的文章、泰格爾的詩集,在書本中,他們偷偷閱讀著自由、抄寫著自由,入獄獲罪的原因,卻是因為對知識自由的追求。

     

    在獄中被嚴刑拷問,老師鼓勵著學生不可喪失求生意志:

    「總得有人活下去,記得這一切有多得來不易。」

     

    電影《返校》劇照


    最終,老師被處死刑。電視劇版的《返校》多加了一個段落,臨刑前,天空烏雲密布,風雨欲來。老師平靜的望著天空,淡淡說道:

    「願自由如雨,遍灑這座島嶼。」

     

    很多年後,白髮蒼蒼的學生魏仲庭又回到了學校,坐在教室裡。他還記得那些傷心的故事,也還記得,當時關起門和老師偷偷讀著的詩:

     

    樹葉有愛時,便化成花朵。
    花朵敬拜,結出果實。
    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並不要求什麼報酬。
    ──泰戈爾《漂鳥集》

     

    朗誦著這首詩的老師,在獄中鼓勵他要活下去的老師,都已成了很遙遠的記憶。時代已經變了,泰戈爾的詩、魯迅的文集,都能光明正大的陳列在書店。

    電視劇《返校》劇照


     

    已經不是因為讀書就會喪失生命的時代了,但他還記著,記著那些曾經發生的事,記得要代替離開的人,看這座島嶼的未來,有多來之不易。

     


     

    很多年後,當晚明內亂頻起,流寇四竄,只要警報一起,大將史可法便是好幾個月不入營帳睡覺。他讓將士們輪休,寒夜裡自己卻坐在帳幕外邊,挑選十名健壯的士兵,兩人一組輪班蹲坐著,自己則背靠著這兩人席地而坐。

     

    在寒冷的夜晚,每更起身換班,戰袍一抖動,盔甲上結凍的冰霜紛紛墜落,發出鏗然聲響。

     

    想起那年雪夜中仍外出巡視的老師,想起獄中用最後一口氣叫他活下去的老師。每當有人勸史可法入帳休息時,他只說:

     

    「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

     

    我不想忘記,忘記那些年,你們做過的事情。

     



    我想著,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的一群人。

    他們不見得有血緣關係,卻有著比血緣更堅固的羈絆。他們可能是師生,可能是前輩、後輩,又或者,可能他們本來各自陌生,卻因為相同的信念,成了比親人還牢不可破的關係。

     

    他們走在前方,用意志、用訴求、用革命,用自己的鮮血或汗水,一點點的為這個滿是泥濘的世界,搭橋鋪路。

     

    他們追求的,可能是公平正義,可能是弱勢福祉,可能是自由,可能是──與他們自身其實毫無關聯,就只是單純的「看不下去」,就這麼挺身而出,堅持到底。

     

    每個世代,都有這群九死而無憾恨的傻瓜,舉牌吶喊,走在最前方。

     

    歌手張懸有一首歌〈玫瑰色的你〉,就是寫給社運人士,寫給這些傻瓜們。

     

    這一刻 / 你是一個最天真的人
    你手裡沒有魔笛 / 只有一支破舊的大旗
    你像丑兒揮舞它 / 你不怕髒地玩遊戲
    你看起來累壞了 / 但你沒有停

     

    無論是明朝的東林黨人,還是每個世代還在堅持著,甚至以自身汗水血肉鋪路的社運人士,他們都是最天真的理想主義者。

     

    他們沒有一呼百諾的魔笛,沒辦法像童話裡的吹笛人,笛聲一動,就能催眠式的引得眾人盲目跟隨。

     

    他們只能站在街頭,向每一個行路匆匆的陌生人發放問卷傳單,闡述理念,揮舞著破舊的大旗,被路人視作小丑般可笑。

     

    他們很累,為公眾事務挺身而出一直是最難的事,感謝的人沒有多少,嘲笑批評的不勝枚舉。

     

    但他們沒有停。


    每個時代,總有一些火炬手,以信念為炬,照亮著黑暗,又將火炬傳承給下一批繼承者。

     

    課堂最後,我播放了〈玫瑰色的你〉,歌手張懸用最溫柔的嗓音,輕輕唱著:

     

    你栽出千萬花的一生
    四季中逕自盛放也凋零
    你走出千萬人群獨行
    往柳暗花明山窮水盡去
    玫瑰色的你 / 玫瑰色的你
    讓我 / 日夜地唱吧 / 我深愛著你。


    註:這篇是節錄

    原文預計收錄於羊咩第二本書(但書還在校稿中XDD

    預計最近很多學校進度會上到這一課了,所以我還是先發節錄稿出來

    希望能觸發一些備課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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