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正發生》(Happening,2021)改編自當代重要作家安妮艾諾(Annie Ernaux)的同名小說(台灣書名譯為《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並獲得該年度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隔年,安妮艾諾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獲獎的第十六位法國作家、第一位法國女性作家。
故事以 1960 年代為背景,當時法國法律嚴令禁止墮胎,大學生安妮意外懷孕後並不想生下來,面對著大環境的噤聲壓抑、自身選擇與社會期許之間的巨大衝突,她只能憑藉一己之力,在污名恥辱與法律邊緣尋求解脫。安妮決心克服任何困難去墮胎,起初她私下求醫,卻屢屢受阻,甚至被醫生所騙而施用安胎藥,她也曾忍痛拿器具刺向自己,只換來徒勞的血跡。最終,她選擇冒著生命危險踏入墮胎婆的房間。
這一切犧牲與努力,只為換回(生為一位女性)對自己身體作主的權利。
像安妮這樣的艱難遭遇,至今仍發生在世界各個角落,卻乏人訴說細節。如書中所述:「許多小說談到墮胎,可從未描述詳細經過。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的女孩,轉眼間就已打掉小孩,其中過程付之闕如。」(頁 38)
安妮艾諾決定透過書寫去填補這份空白,去訴說人們扭頭不看的事實。
小說帶有濃厚自傳色彩,以敘事者在醫院等待愛滋檢驗為開頭,當她注意到熟悉的恐懼和惶然不安再次襲來,便有了提筆寫下年輕時墮胎經驗的動機。書中墮胎事件順時序發展,然而,敘事其間夾雜許多括弧,裡頭滿是作者在書寫過程中對記憶的反思、對寫作的質疑、對素材的檢視,彷彿將內心思路誠實清晰地攤開在眼前。回憶中的種種畫面與情節,也是以直率懇切的口吻給予讀者強烈臨場感,這樣刻意拋棄華美辭藻、追求真實感的書寫方式,正是安妮艾諾獨樹一格的「平白寫作」(écriture plate)。
而電影改編要如何維持這份「真實」?
新銳導演 Audrey Diwan 身兼此片編劇,拋棄了書中事後追憶的段落,在片中採取線性敘事,專注在六〇年代事件當下。全片沒有任何炫耀華麗技法的鏡頭,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步行背影的手持跟拍,沒有繁複費解的跳接,而是以安妮懷孕週數不停增加的計時字卡,讓觀眾切身感受到墮胎風險隨時間不斷加疊的壓力與焦慮。電影以 1.37:1 學院比例(Academy Ratio)的窄仄畫幅比,呈現安妮緊繃的內心,以模糊淺焦,呈現未知與不安。
整體而言,攝影語言無非引導觀眾盡可能地貼近安妮,讓我們感同身受,也無法置身事外。
從心靈的真實出發,觀眾一路「參與」這段歷程。
小說是從生命經驗中擷取,而電影作為改編,又是從小說中擷取,展現的是關於「選擇」的技藝、對於「洞見」的要求。哪些情節刪去?哪些場景保留?哪些對白必需?是電影對小說,小說對記憶,記憶對生命,一層一層的剝除、增生、重組。
電影《正發生》的亮點,也在於以簡潔台詞去呈現原著裡的幽微心境。
當安妮面對醫生,她毫無愧色地說出:「我也許會想要孩子,但不是拿整個人生去換。」她一再拒絕醫生明示暗示要她接受現實。她追求的,不僅是此刻「生或不生」的選擇權,而是更廣泛的,她對身體和生命的自主。
此段亦呼應了原著末尾:「現在我才明白,得經過這場考驗和犧牲,才能讓我有生孩子的念頭,才能讓我接受痛徹心扉的生產,輪到由我負責傳宗接代。」(頁129)
墮胎作為犧牲,真正的意義並非嬰兒死亡,而是女性重生。
電影接近尾聲,墮胎後安妮回到學院,教授問之前成績退步是否因為生病,她說:「一種專門侵襲女人的病,把她們變成家庭主婦。」
對於不想生育的女性而言,懷孕無非是一種病。
這種病使身體不適、外觀變形,伴隨著失能(原著提及身心劇變如何阻礙她的求學之路),以及更可怕的污名──如果妳未婚。
背負污名,就是承受整個社會不停的窺探和壓抑。
1960 年代,可以說是很「現代」了。然而,傳統婚姻講究的貞節、視性為羞恥的觀念仍揮之不去,況且,現代有現代的問題──權力控制變得更無微不至。當所謂「公正」的醫學、教育、法律都反對妳的行為時,女性身體裡的私事,竟成了現代法治下的「公事」,若發現墮胎則得坐牢,身體成了國家的事。
無論選擇墮胎、未婚生子、或奉子成婚變成家庭主婦,不變的都是女體成為被統治的對象。片中安妮之所以能回到學院,竟是仰賴醫生如宣判般的「流產。」(而非「墮胎」)才決定了她不必坐牢的命運。全然不對等的權力關係,正是書中所寫:「再次劃分了我眼中的世界,區分出醫生和工人、醫生和墮胎的女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階級。」(頁112)
醫生的居高臨下對比出安妮的孤立無援,片中諸多場景也呈現強烈對比,大學宿舍室內的閉鎖陰暗、歸鄉路途戶外的過曝明亮,談詩論藝的學院教室、打拼生活的老家小店。安妮彷彿總格格不入。盛夏景色中,認真讀書的同學們、心不在焉的她,皺眉不是因為豔陽。
是因為內心的煩惱隨著腹中胎兒增長,從此劃分了安妮與原先的世界。
劃分了她與其他人。
最親密的家人也毫不知情。安妮決心墮胎之後,回家與父母吃飯。明亮熱鬧的餐桌、勞動者的簡便飯菜,配著收音機搞笑節目,父母笑得幾乎要哭。畫面裡,她也在笑,但配樂卻潛伏其後,凝重悲傷。
她為自己做了一個決定,父母完全不知情,不知情卻是此刻快樂的前提。為自己做了一個決定,不求別人幫忙,竟連說出來都怕是對他人的傷害。
安妮必須承載自身,以自己為家。
白天或黑夜,鄉間或城市,都是安妮的背影。就這麼獨自走著,彷彿不知盡頭在哪。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也就這麼獨身,一路走到電影結局。
最終考試那幕,老師引用雨果:「信念,勇氣,渴望。」「願能指引你們。」表面上是在祝福考生,但放入整個電影,是在祝福安妮。
信念,勇氣,渴望。
指引她一路以來,獨自走過的荒涼。
劇照提供/好威映象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