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釀影評|《破.地獄》:滿出來的地獄人間,與滿出來的一部電影

《破・地獄》電影劇照/英皇電影 提供

《破・地獄》電影劇照/英皇電影 提供

《破.地獄》(The Last Dance,2024)於香港上映一個月,便以現象級之姿打破港澳地區之香港華語電影史上最高票房,贏過同為黃子華所主演的《毒舌大狀》(A Guilty Conscience,2023);其中,因許冠文、黃子華而入場看戲的影迷不少,而這也是港產電影近年少見的一片榮景。

亞洲電影經常出現的一種敘事方法,是藉由傳統禮俗、科儀來照見家庭困境,以及由此迸裂出的個人難題;透過這樣以小見大的觀看,折射當今社會之現況,又或是更進一步地處理長久積累於社會/家國的歷史創傷。

因此,「創傷」也成為亞洲電影經常處理的命題,如馬來西亞電影《富都青年》(Abang Adik,2023)以一對非法移工兄弟檔,藉導演王禮霖自身經驗之延伸,拍出中下階層生活困境;同為馬來西亞作品的《五月雪》(Snow in Midsummer,2023)則是將竇娥作引子,以古喻今重現「五一三事件」,同時張吉安亦保留下其魔幻寫實的電影風格。

而香港電影亦於近年交出幾部佳作,如《七月返歸》(Back home,2023)以都市傳說成功引起香港觀眾共鳴,電影本意則為探討當今香港社會所面對的真假虛實,以及人究竟該保守生活,或是選擇探明真相一路?而以愛情故事包裝的《幻愛》(Beyond the Dream,2019)所欲指涉的電影意識,或許也與《七月返歸》相關,只是《幻愛》儘管在虛實的呈現拍得較好,其女性角色的刻畫實在令人難以下嚥。

《破・地獄》電影劇照/英皇電影 提供

與《七月返歸》同樣是透過香港電影發展局所資助的「首部劇情電影發展計劃」之導演作品,還有拿下第六十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的《年少日記》(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2023),與得到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的《但願人長久》(Fly Me too the Moon,2023),分別對照出中產階級、底層階級下的家庭成員所面臨的心靈困境,並由此映照出一種富人活在精神上的地獄、窮人則是連多呼口空氣也將墜入更深一層地獄的情景──世間眾生都沒能離苦得樂,更遑論超脫與空,而困居於塵世,更沒辦法將舉目所及之物,視作是露電泡影。

如此的人間困境,有著多種層次。而《破.地獄》從最能體現「困境」的大疫之年,藉由甫行過一遭人間地獄的生者視角出發,主角道生(黃子華飾)從為生者籌備婚禮的婚禮顧問,轉行成為幫死者籌辦葬禮的喪儀經紀人,他接手葬儀公司「長生店」,由此串起另一主角文哥(許冠文飾)一家人的故事。

《破・地獄》電影劇照/英皇電影 提供

《破.地獄》的敘事線十分簡單,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場道生的「英雄旅程」。電影前半段,講述道生在疫情期間為保住婚禮公司,抵押房產做貸款,因此在接手「長生店」後想出各式方法想多賺些「死人錢」,期間碰上幾組來委託舉辦葬禮的死者親屬,逐漸改變原先對喪葬禮俗的態度;後半段則由道生與文哥的相濡以沫為轉折,接文哥之死達到電影高潮,再以道生為文哥(遺體)化妝沐浴,於葬禮上與其他喃嘸師傅起爭執,只為讓文哥的女兒能在父親葬禮上跳「破地獄」(傳統禮俗上,破地獄因只傳男不傳女,且女性月經被視為「帶穢氣」,將破祖師爺之法,故不少喃嘸師傅皆認為女性不應參與破地獄相關科儀。)作結。

《破.地獄》的第一場戲與最後一場戲,皆以尖銳的嗩吶聲揭序,喃嘸師傅誦念經文,步罡踏斗,繞著火盆為亡者開路,行破地獄之儀,更旨在渡化生者面死之哀,其後的施食與煉度才為真正渡化亡者之意。因此,喃嘸師傅懸拋於空中的桃木劍或許更像是生者之思,如目蓮以思念踏破地獄救母,而喃嘸師傅所執之白幡與紅幡,前者代表亡者,後者代表先祖,除了渡化家屬欲救之魂,更望惠及眾生孤魂與現世的一眾生者。

正如台灣傳統喪葬科儀,自豎靈之後所點起一路明亮的腳尾燈(飯),日日誦經、做七、入殮⋯⋯,以及安靈後的百日、對年、三年、除靈等,同樣是為了在亡者已逝之後,藉由「儀式」逐步為生者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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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破地獄成為一眾人的療癒,導演陳茂賢在片中不同情節以金句點名其本意,如「活人怎麼可以被超渡呢?活人也需要破地獄的,活著也有很多地獄。」便完整地點明了他拍的《破.地獄》並不是為了亡者,而是為了生人。

也因此,我們或許可以視道生一角便是陳茂賢之延伸,陳茂賢曾於專訪中提及,起初《破.地獄》是想做成喜劇的,但疫情期間碰上許多死亡,電影才逐漸往現在的方向發展。

不過可惜的是,電影以每 20 分鐘設計一場戲劇衝突(高潮),搭配整個交響樂團從旁伴奏的悲壯配樂,再搭配滿滿金句,幾乎塞滿了整部片子。沒有一絲留白的節奏,更沒有讓觀眾從角色的行動開始進行自我思辨的空間,甚至在幾場回憶戲裡,除了搭配角色口白、回憶畫面之外,也同樣塞入滿溢的配樂,實在有點過份用力。

而針對角色的刻畫也僅僅只是蜻蜓點水。道生多年下來並未與女友結婚,在女友懷孕時亦表明孩子的出世並非其自由選擇,那麼又何必讓孩子來人間受苦受難?電影並未描述道生在成為葬儀顧問之前(或者更早)所遇的創傷經驗,僅僅在文哥葬禮結束之後帶出了道生似乎由死向生,願意接受「只要能來到世間,皆是一場難得」的想法,最後帶著女友開車行向城市(象徵著世界)的意象作結。

《破・地獄》電影劇照/英皇電影 提供

道生一角於片中的最大作用在帶領文哥打破傳統觀念,並藉傳統科儀療癒生者,可對於其自身的創並未多作補述,或許是在金句與配樂之外,觀眾較難感到共鳴之處。

來到片中的文哥一家人,已經娶妻生子的志斌面對父親傳承下來的喃嘸師傅一職,一方面排斥這個自幼就面臨的「沒有選擇權力」,且希望能讓自己的兒子脫離紅磡、脫離喃嘸師傅的工作,另一方面,又深知自己的行為或許是對父親的背叛。夾在兩個家庭(原生家庭與自組家庭)之間的他,在醫院長廊上的那一場戲,朱栢康實在演得極好,但於其後便未有著墨,實在可惜。

另外,衛詩雅所飾演的文哥女兒、文玥一角,則是個救護員,日日面對由生向死之過渡,她自小便視父親為偶像,或許比哥哥更勤於練功、更有才能繼承喃嘸師傅之職,卻因其生理女性身分而被拒於門外。文玥橫亙於生死之間,既想拯救生人、亦想渡化亡者,卻在每每碰上救護之人死亡時,要靠性愛發洩情緒,這角色身上同時有著個體的(生理女性)、社會的(社會女性),以及「哥哥的妹妹」、「爸爸的女兒」等多重身份,若是本片能進行更深度的刻畫,這將是最精彩的一條故事線。

《破・地獄》電影劇照/英皇電影 提供

最後,是片子結尾的那場破地獄科儀,道生與眾人爭吵的說教意味實在過分嚴重,而在兄妹倆開始舞起破地獄時,畫外音卻突兀地切入文哥朗誦寫給文玥的身後信,並且切換至幾場父女倆的回憶畫面,使得觀眾無法真正地將目光看向正在被破地獄「療癒」的兄妹倆,亦無法藉由這樣的再觀看達到導演所欲完成的「渡化眾生」之意。這或許是整部片最大的敗筆,如果這場戲能夠完全地專注於科儀本身,以及兩兄妹之間的對戲,或許會更好。(而且這場唸口白的戲,一直讓我想起《餘燼》最後莫子儀唸的自白信,唉。)

《破.地獄》旨在各個層面上都要「破」,除了道生、文哥各自的轉念與自我和解之外,整場破地獄,也是在為文哥的家人以及銀幕外的我們、進行一場解除生之執念的創傷療癒。而即使在許多人物刻畫上稍嫌蒼白,許多情節也都過分煽情,這至少是近年來在商業製作上完成度最高的港產電影,且能再見許冠文在大銀幕上的身影,亦屬難得。

《破・地獄》電影劇照/英皇電影 提供

劇照提供/英皇電影
責任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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