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茶餐廳供奉的關公像前,電子紅燭終年不滅,映得神龕裏的元寶金箔泛起鈦合金冷光。掌櫃阿姐每日午後換上三炷數碼線香,煙霧模擬器噴出茉莉香精,竟與隔壁西藥房的消毒水氣息纏作一團。
這般魔幻現實主義場景,若教十六世紀的馬丁路德撞見,怕要撕碎《九十五條論綱》改寫《燒豬頭祭祀指南》。當年宗教改革者痛斥贖罪券的銅臭,卻料不到六百年後,文明人在量子衛星與塔羅牌之間架起鋼索,走得比威尼斯雜技團更從容。
廟街相士攤檔的紫微斗數圖譜,總與對岸中環的彭博終端機遙相呼應。某日見西裝革履的基金經理蹲在神婆跟前,將Patek Philippe抵在龜甲裂紋上比對時辰,忽然想起布魯諾在鮮花廣場受火刑前說的:「黑暗愈濃,星輝愈亮。」原來對着維港粼波的國際金融燈塔,與油麻地街頭搖曳的煤油燈,本是一體兩面的文明密碼——當彭博終端機跳動的數字幻化成籤文,才驚覺那所謂「理性人假說」,不過是華爾街鍊金術師披着西裝的扶乩。
重慶大廈簷角懸掛的八卦鏡,折射出彌敦道對面教堂的彩繪玻璃。回教阿訇、基督教牧師與黃大仙廟祝每月在油麻地果欄舉行「跨界祈禱會」,用香蕉箱疊成祭壇,將《古蘭經》《聖經》《通勝》並置,三種經書在東南亞水果的馥郁中達成微妙和解。這讓我想起龐貝古城遺址出土的壁畫——羅馬家神與埃及貓神共處一室,原來人類對未知的恐懼,從來不分文野。
深水埗劏房阿婆的電視機常年鎖定風水節目,她將醫生的降壓藥混入符水服用,卻比養和醫院VIP病房裏用基因檢測選擇受孕時辰的富豪更早參透宿命。某夜颱風襲港,她抱著孫女蜷縮在三平米閣樓,搖晃的LED蓮花燈映出牆上褪色的聖母像,竟與大嶼山天壇大佛的鎏金面容重疊。此時方知,窮人的多神信仰實則是防災應急包,裏面裝著兩千年農耕文明積澱的生存智慧。
荷李活道古董店裏的明代羅盤,指針永遠偏向中環摩天樓的方向。地產大亨請來茅山道士與牛津物理學家共勘樓盤風水,最後在售樓書印上「量子糾纏旺財局」字樣。這倒應了帕斯卡的賭注論:當理性走到懸崖邊,縱身躍入信仰之海或許是最佳選擇,管他下面是聖水還是柚子葉澡盆。
午夜旺角仍有命理師在霓虹燈下擺攤,智能手機的藍光打在他們溝壑縱橫的臉上,恍如遠古祭司閱讀龜甲裂紋。年輕情侶用電子支付購買姻緣符,二維碼掃過硃砂黃紙的瞬間,量子計算機與河圖洛書完成了一次文明對話。此刻方才明白,我們嘲笑古人夜觀天象的執著,自己何嘗不在大數據星圖裏尋找命運註解?
天星碼頭賣旗阿婆贈我平安符,說是用ChatGPT開過光。我將這張印着二進制經文的黃紙夾進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突然聽見維多利亞港的濤聲裏,混雜着雅典學院廊柱下的辯論與良渚玉琮祭壇上的祝禱。原來迷信與理性本是孿生兄弟,一個在星空繪製星座,另一個用方程式計算軌跡,終究都在丈量人類的渺小。
暮色中的太平山街,佛堂鐘聲與教堂管風琴在PM2.5微粒中纏綿。穿瑜伽褲的上市公司主席剛完成基因檢測,轉身將報告書壓在文昌塔下。這讓我想起大英博物館那尊缺角的漢代陶俑——它左手持規,右手握矩,臉上凝固着對蒼穹的敬畏。三千年過去了,我們依然在概率與宿命之間,尋找那根能同時丈量DNA螺旋與風水龍脈的繩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