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跟姊姊到過這山鄉好幾次,但找不回幾乎被消磨光的記憶,無從與眼前的景象疊合比對是不是哪兒變了。
早上開車一路上山時,途經之處所看見的一切也都感覺很陌生。記得進入省道沒半個小時,車就爬上一個陡坡,看見一座不知道奉祀什麼的廟,再急轉下坡就會來到坐落於約三十五公里處的一個小小村落。番路鄉觸口村,是我的故鄉,我出生的地方,但對姊姊與我的爺爺來說是他的流亡地,我不太記得這裡,對爺的印象也不深。
車穿過村落,完全陌生,連姊姊跟我小時候住在哪一戶都不知道,只依稀記得姊姊說過,觸口老家用竹子芒草跟泥巴糊牆的房子老早就在一次颱風中被掀翻屋頂,過沒幾個月就垮掉然後被誰蓋上某一棟不怕風的鋼筋混凝土房。
有點想知道是不是有可能在某戶人家裡能找到姊姊或爺存活過的痕跡,但算了,肯定會白費工夫,比救活已發病的狂犬病患的機率還低。
姊姊說我們曾在觸口村生活過一陣子,但那時候我還太小,許多事情已經連模糊印象都沒有。
倒是很清楚記得某個颱風來過,把屋頂吹到即將倒塌的驚險片段,十幾根粗大的木頭撐住岌岌可危的屋頂,爺跟我們進到屋內收拾勉強算是貴重或必要的物品,房內的地板仍是未乾濕黏黏的泥地,為了不弄髒鞋子,姊姊跟我都赤腳踏進屋內。
印象中,只收拾出姊姊的幾件漂亮衣物跟幾張大日本帝國遺留下來的儲蓄券那類的,剩下就沒什麼值得拿走的。
我記得很喜歡姊姊那時的衣服,但是卻記不得衣服長什麼樣子,有股對不起姊姊的莫名悲傷。
還有,觸口的冬天總是很冷。
但這回頂著寒雨開車來不是為了返祖尋親,所以連放慢車速都沒有。
村莊盡頭是香火旺盛的龍隱寺,路過地久橋後,就會有很長一段彎彎曲曲又陡峭的山路要走。
之後就會到達姊姊說過她想念但我卻完全沒印象的阿里山。
姊姊究竟想念這裡什麼呢?
這回走回約定的地方居然沒迷路,還剛好趕上十一點,一停下腳步就忍不住風寒打起噴嚏,然後就感覺更冷,實在難受。
這次小護士遲到了,沒能守住她說的最重要的信用,已經是晚間十一點二十分。
我想是因為剛才赴的約太重要,小護士才會暫時放棄她最重視的信用,讓我在冰冷冷月夜下等了好久還見不到她的人影,倒是看到月下針葉林的幢幢黑影。
傳說中樹靈作祟都是在這種寒冷季節,那些原始蔥鬱密林中藏著的秘密究竟是什麼?那些迷失在林間的人究竟又遭遇過什麼?實在無以想像。
寒月很寧靜,朦朧掛在高聳樹影之上發亮,凝視得夠久就能知道它確實在移動,而不是只靜靜待在那裡,確實存在的東西沒哪一種能永久不變,端看我們能不能察覺。
月亮看起來像大白柚,像是小時候看過的樹靈形狀,就叫它柚月好了,不知道此前有沒人這樣形容過它。
目前的樣子是虧凸月,再不用幾天就變下弦月然後變殘月,接著就朔月要迎接春節了,又過一冬。
小時候跟姊姊共過新年後總要沮喪好一陣子,因為春節過後就是漫長學期,當小孩天天就是等放假,要苦等到溽暑到來才能再度進入興奮狀態。
但某一年姊姊告訴我,過完春節,清明很快就會到了,接下來就是端午,然後天氣還沒熱完就有中秋,而看到月娘圓圓亮亮的開心吃烤肉配月餅時,心裡就清楚又準備要過年了。
初聽到的時候不以為然,一年怎麼就能濃縮成四個節晃眼一過?後來覺得姊姊說得對極了,人生就是這樣倉促之間過去的,一轉眼還沒心理準備就快要走到盡頭。
姊姊真是早慧到嚇人,她走在那麼前面,所以我永遠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以後也沒機會知道。
天頂的月娘從近的這棵樹移到遠山的那棵樹,小護士還是沒出現,已經超過約定時間很久。
「信用是最重要的。」她這樣說過很多次。
我想她依然努力守信,只是人生不免會有無奈的時候,努力不見得就一定達成目標,所以不好責怪她不守信用,更何況答應過她的事情還有好多件沒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