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她變得更加豐滿充滿母性富饒的魅力,有點像安妮那樣,但黯沉憔悴的眼神看得出她精神上受到相當折磨,沒有醫師證書的任何人也都看得出來她需要幫助。
姊姊進門沉默了幾個小時之後才開口說第一句話,然後我才知道她離婚,但她沒說原因我也傻傻的不知道該問。
她必定是無處可去才回頭找我,當時其實我不很難過,因為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報答她一人身兼父母與手足之職供養陪伴我學醫的辛勞。我的成長與成就都是姊姊所給,從那天起照料她可預期還會很漫長的下半生其實也不為過。
賣命當醫生的好處是,若省吃儉用就算多養兩個家人負擔也不至於太沉重,反正也沒時間花天酒地。
以人類的平均壽命算來,我還能與姊姊相處超過四十年,除非她再嫁。
但我太天真了。
住院醫師的繁忙生活讓我有時候好幾天才能見到姊姊一面,即使我們明明就同住一屋簷下。
姊姊開始有了笑容,但那種笑容與正常人不同,一開始像是為了不讓我擔憂的偽笑,接著慢慢變得像是在嘲笑自己失敗的人生,是種虛無的笑。
她的身心狀況都明顯惡化,隨著肚子越是鼓脹,四肢卻越是消瘦,笑容越常出現,眼神就越加黯淡。
那是一種用任何儀器檢驗都可能找不出器質損壞的致命疾病,是人產生自主意識的地方病了,某些人會說那是靈魂的疾病,極度憂鬱沮喪是那種病的主要臨床症狀。
但她拒絕就醫,用堅決的沉默拒絕我的勸說。
離臨盆只剩下不到八週時,我想或許在面對新生命即將到來之際,有機會讓她從深沉的悲傷中回過神來重返生活正軌。
那時我真是天真過頭了。
一個夏末傍晚,在接連值班超過三十個小時之後往家的方向去,走到門口終於感覺鬆口氣可以好好休息時,打開門一看,卻發現姊姊的遺體就躺在客廳沙發上。
在醫院看過夠多的生死後,自然就變得能輕易分辨睡著的活人與死者之間的差別,海島南部的氣候夠折磨人,客廳裡充滿死亡的氣息,更直接說明眼前的姊姊不是睡著。
她吃下過量的藥物自殺了,從遺體的外觀看起來,是我剛出門不久就服藥的,不用說,依賴母體存活的胎兒也跟著失去生命。
醫師在面對病患求診時,有時面臨的不僅僅是疾病的威脅,少數病患會無法忍受某些痛苦療程的折磨,還有更少數的患者會渴望某種比治病更快讓身心解除痛苦的方法。
姊姊是其中之一,她選擇主動投向絕望的深淵,即使她身上正懷著一個嶄新的生命,仍無法重新燃起她對生命的熱忱。
她用安靜但激烈的方法告訴我,身為醫師並沒有能力治癒人類生命中的虛無,人最後總是得回到原本來的地方,即使是摯愛的人也無法逃脫這種命運。
又是一個屬於醫師的無奈。
我想姊姊對生命的執著程度或許就像螢火蟲的光輝那樣,縱然能在夜幕中發出魅惑人心的美麗光芒,但卻虛無縹緲難以捉摸,竭盡所能眩目地短暫飛舞過後就趨於平寂。
美麗的事物總是充滿危險,姊姊這樣說過。
安妮是,小護士是,山也是,都很美麗,看起來都有幾分危險。
不知道美麗的本質就是危險,或是人的本質就是這樣,看什麼總是要有幾分危險才覺得美麗?
以前沒想這麼多,如果問姊姊,不知道她會怎麼回答。
姊姊也很美麗,她的美麗對她自己產生了危害。
姊姊的身影再度出現,她穿過爐火迸出的火星群貼近我,用她的唇貼在我的臉頰上輕柔碰觸,像小時候常常做的那樣,皮膚留下溫暖潤澤的感覺,好像這件事真實發生過。
但沒有,只是酒醉後由過往記憶拼湊出的幻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