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與日本老師一同接待來自九州的交流團。活動開始,我們先帶領師生參觀本校學生完成的作品,接著走進教室。桌上早已整齊擺放著一排排手工製作的編織框。
這些編織框並非工廠生產的塑膠製品,而是我們與日本藝術家共同開發的「盲人編織教材」。它們使用颱風過後回收的廢棄木材打磨而成,粗糙的木料經過修整、拋光,再釘上等距的小釘子,成為能承載線與創作的框架。這堂課的設計並不只是「學會編織」,而是希望透過觸覺與材料的碰撞,讓學生重新思考「看」與「做」之間的關係。
然而,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有一道難以預測的鴻溝。
編織線與語言的誤解
這是一場跨國交流課程。日本老師以簡單的英文配合手勢翻譯我的示範,我則在框架上展示「牽線」的步驟。然而,由於雙方都不是英文母語者,在「雙層線」的解釋上出現了斷層。日方師生誤將「雙層線」理解為「單線兩繞」,結果線索鬆散,很快便打成死結。
其中一位女學生在操作時遇上狀況。當她把編織框遞給我時,線團已經纏成一片混亂。她滿臉驚慌,卻仍勉強擠出笑容,彷彿在說:「老師,我該怎麼辦?」
糗事往往就這樣誕生。其他學生看見她的窘境,忍不住竊笑。一位女孩小聲說:「這看起來像蜘蛛網!」並伸手幫忙解結。那位女學生的耳根立刻紅透,一邊自嘲:「我大概是全班第一個失敗的人吧!」一邊努力嘗試把打結的線拆開。
教室瞬間陷入混亂,但氣氛卻意外地熱烈。對於第一次嘗試的人來說,失敗只是過程的一部分;但對於被同儕注視的人而言,那份壓力卻真切得令人窒息。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意識到,這堂課或許已經超越了「編織」,而成為一場關於「面對挫折」的即興演出。
意外的轉折
最後,我建議她不必再費力解結,而是換個方式。她乾脆拿起一旁的膠水,將散亂的線頭直接黏在木框上,再搭配剪刀與小飾品進行修飾。原本應該是整齊的線條,變成了隨意糾纏的形狀;原本強調結構的作品,則轉化為一種抽象拼貼。
當作品被放到桌上時,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爆出掌聲。因為那並不是「失敗」的產物,而是另一種全新的樣貌。
那團看似混亂的線條,在裝飾的點綴下,意外呈現出宛如潟湖般流動的美感。它不再是規律重複的編織,而像是一首隨興的樂曲,在框架之間自由跳動。有人說它像藤蔓,有人說像思緒的糾結,也有人認為,這正好呼應了「盲人教材」的設計初衷:即使看不見,也能透過觸覺與錯誤,創造出獨一無二的表達。
從崩潰到創造
課後我問那位學生,當時的心情如何。她笑著說:「一開始真的很想崩潰,覺得自己徹底搞砸了。但後來乾脆放手去嘗試,反而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刺激。」
她的回答讓我反思:在教育現場,我們經常強調「標準答案」,卻忽略了創作的價值往往來自「意外」。編織框原本是一種秩序的工具,但在那一刻,卻因為一個錯誤,開啟了創意的契機。
或許,失敗並不是應該被避免的結果,而是一種潛在的養分。就像茶葉需要高溫沖泡才能釋放香氣,創作也需要摩擦與錯誤,才能孕育出意想不到的層次。
教學的回聲
課程結束時,學生們依序擺放作品。其他三件是規律整齊的圖案,而這位學生的「拼貼作品」卻成了全場焦點。
日本校長看著她的作品,微微一笑,用日文說道:「這就是藝術。」那一刻,教室裡彷彿瞬間靜止。
原來,一次看似崩潰的糗事,不僅沒有抹煞學生的努力,反而開啟了一個新的方向。失敗沒有讓她停下來,反而逼迫她尋找另一種表達方式。
結語
回想那一天,我仍清晰記得她抬起頭時,那雙無助卻閃著光的眼睛。那是一種混雜著慌亂、羞赧與倔強的神情,也是一堂比任何教材都珍貴的課。
第一次嘗試編織失敗的糗事,最終不再只是笑話,而是一場關於「如何將失敗轉化為創造」的現場演練。
在教學裡,我開始學會放手,允許學生在框架裡犯錯,允許他們去黏合、去拼貼,甚至允許他們用「崩潰」找到新的出口。因為我逐漸明白,真正的教育,不是讓學生避免打結,而是教會他們在打結之後,依然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織法──那些看似錯誤的片刻,往往正是創造力萌芽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