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嫚
(序幕)
那是一個尋常的週六下午。
年輕的攝影師,正跪在客廳的地板上,陪著他五歲的兒子,堆著樂高積木。陽光,從落地窗斜斜地灑進來,將空氣中的微塵,都染成了溫暖的金色。
他看著兒子專注的側臉,心中一片柔軟。這,就是他奮鬥的一切意義。
牆上的時鐘,時針,默默地,指向了三點。
他的心,被輕輕地刺了一下。這個時間,他早該在醫院的。
他想起上週,他提著一袋水果,去看望病榻上的父親時,換來的,卻是父親一如既往的、冰冷的言詞。
「你來做什麼?我死不了。」父親背對著他,看著窗外,語氣生硬,「你公司不忙嗎?孩子不用顧嗎?回去,顧好你自己的家庭就好,不要總往這裡跑。」
他知道,那是父親表達關心的方式。一種笨拙的、充滿推拒的、從不求助的、屬於那個世代的關-心。但每一次,聽在耳裡,都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進心裡。
想到這裡,攝影師看了一眼身旁,笑得正開心的兒子。他心中,那個原本準備起身的念頭,又緩緩地,坐了下去。
「算了,」他對自己說,「爸不想我去的。我就,好好地,陪著我兒子,給他一個,我從未擁有過的、溫暖的週六下午吧。」
他拿起一塊紅色的樂高,遞給兒子。
就在那一刻,他口袋裡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
螢幕上顯示的,是醫院的電話。他心中一緊,立刻衝到陽台接起。聽筒另一端,傳來醫師陸晨的、冷靜但急促的聲音:「先生,你父親的情況突然惡化,心跳很微弱,你最好,現在立刻過來一趟。」
男人掛上電話,跪在地板上,久久,無法動彈。
客廳的陽光,依然溫暖,但他卻感覺,自己,正墜入一個永恆的、冰冷的冬日。他抓起車鑰匙,瘋了似地,衝出家門。

(第二幕)
汗水,從陸晨的額頭,滴落在他身下那位老先生乾枯的臉頰上。
心電圖上那條刺耳的、代表生命終結的長鳴聲,已經響了快一分鐘了。但他沒有停。
一下、兩下、三下……他規律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按壓著老人那早已失去彈性的胸膛。他甚至能感覺到,老人脆弱的肋骨,在他的掌下,發出了細微的碎裂聲。
「放棄吧,陸晨。」一旁的資深護理師,語氣平靜地說,「他兒子沒有簽DNR(放棄急-救同意書),我們該做的,都已經盡力了。」
陸晨知道。但他看著老先生那張,即使在彌留之際,依然緊鎖著眉頭的、固執的臉,他就是無法停手。他總覺得,這個老人,還有什麼話,沒來得及說。
又過了三十秒,護理師上前,輕輕地,按住了他的手。
「夠了。」她搖了搖頭,「記錄死亡時間吧。」
陸晨停了下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看著那條,再也不會跳動的水平線,輕聲地,報出了時間。
護理師,拉過一張潔白的被單,從腳到頭,緩緩地,將老人,覆蓋了起來。整個世界,瞬間,歸於一片死寂。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砰」的一聲,猛力地撞開。
那位年輕的攝影師,扶著門框,臉色慘白,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病房內,那片刺眼的、代表著永別的純白。
「不……」他發出了一聲,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不成調的嗚咽,「我……我才剛到……」
他一步步地,挪到病床前,看著那個小小的、被白色床單,覆蓋住的輪廓。他伸出顫抖的手,卻不敢去掀開它。
「爸……」
男人再也無法支撐,跪倒在床邊,將臉,深深地,埋進了那片冰冷的白色之中,發出了壓抑而痛苦的、孩子般的哭聲。
也就是在那一霎那。
在兒子,終於,將所有悔恨與悲傷,都哭喊出來的那一刻。
正轉身準備記錄的陸晨,他的腦中,像被一道無聲的電流擊中。
一個不屬於他的、蒼老的、充滿了巨大遺憾的聲音,清晰地,在他的靈魂深處,響了起來:
「告訴我兒子……我,愛他。」
與此同時,陸晨的意識,被一股強大無法抗拒的力量,拉進了一段不屬於他的過往。眼前的醫院場景,瞬間褪色、消失。
陸晨發現見自己,正躲在書房的門後,門,只開了一道小小的縫。他的心跳,有點快,像是懷揣著一個巨大的祕密。
他的目光,穿過門縫,望向客廳裡,一個十幾歲的、彆扭的少年——那是年輕時的,那位兒子。
原來,陸晨被拉進了這對父子的回憶裡,而他就正處於老先生的位置上。
他看回少年,發現少年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客廳桌上,那台全新的單眼相機。那是老先生為兒子準備的十六歲生日禮物,但他沒有用任何包裝紙,也沒有寫卡片。他只是把它,像一個普通包裹一樣,放在那裡,假裝自己毫不在意。
少年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台全新的單眼相機。陸晨看著他拿起相機時,眼神裡,閃過的那一絲,努力想藏起來的、像星星一樣的欣喜。是的,他正在感受著老先生當時的情緒。
那一刻,陸晨心中,充滿了想為兒子喝采的驕傲。他很想,走出去,像一位正常的父親那樣,拍拍兒子的肩膀,對他說一句:「生日快樂,兒子。去拍下你所有想拍的世界吧。」
但他做不到。長年的習慣與笨拙,像一副沉重的枷鎖,將他,牢牢地,釘在了門後。他只是,像個沉默的觀眾,在門後,默默地,分享著兒子的快樂。然後,在兒子,即將回過頭來的那一刻,他像小偷般地轉過身,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走回了書房的陰影裡。
記憶的畫面,到此結束。
陸晨的意識,像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驚醒,猛地,回到了當下。 他依然站在那間充滿消毒水味的病房裡,耳邊,還迴盪著兒子那壓抑的哭聲。
但此刻,他的心中,卻多了一份,不屬於他的、沉甸甸的父愛與遺憾。
(第三幕)
幾天後,一個樸素的、沒有寄件人地址的信封,被投遞到了攝影師的信箱裡。
信紙,是那種很老派的、帶有格線的稿紙。字跡,沉穩而有力。
兒子:
有句話,我放在心裡,想對你說,想了一輩子。直到最後一-刻,才發現,我好像,真的來不及了。
我愛你。
我知道,你聽到這句話,一定會覺得可笑,甚至覺得,是誰在惡作劇。因為在你眼中,我大概,從來就不是一個懂得如何去愛的父親。
我記得,你十六歲生日那天。我把那台,我存了好幾個月錢才買下的單眼相機,放在了客廳的桌上。我沒有把它包裝起來,也沒有寫卡片,連句生日快樂也沒有,我真的不知怎麼道怎麼說出口。
那天下午,我躲在書房的門後,偷偷地,看著你。
我看見你,發現了那台相機。我看見你,拿起它時,眼神裡,閃過的那些雀躍。我看見你,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鏡頭,就像在對待一個最珍貴的夢想。
那一刻,我心中,充滿了想為你喝采的驕傲。我很想走出去,拍拍你的肩膀,對你說:「生日快樂,兒子。去拍下你所有想拍的世界吧。」
但我沒有。我只是,像個笨拙的膽小鬼一樣,在門後,默默地,為你感到開心。然後,轉身走開。
我的一生,好像,都耗費在了這種,無聲的「門後」與「轉身」之中。
這份遲到了太久的告白,或許,已經無法彌補什麼。
但,請你相信,在那扇門的後面,我對你的愛,其實,一直都在。
父字
兒子拿著那封信,在父親那間,滿是灰塵與舊書氣味的書房裡,站了很久很久。
信紙,被他捏得起了皺。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燒紅的烙鐵,燙進他的心裡。那段關於「門後」的描述,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的閘門。
他想起了那個下午,自己的欣喜,以及,那份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的、空落落的失落。他也想起了,在此之後的無數個日子裡,父親那些看似嚴厲、實則笨拙的關心。
他拉開書桌最底層、那個父親不准他隨意打開的抽屜。
裡面,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只有一大疊,被整齊收藏好的、他從學生時代至今,所有得獎作品的「剪報」。每一份剪報的角落,都用鋼筆,標註了日期。
最底下,還有一本相簿。翻開來,裡面,全都是他。從他第一次,拿起那台單眼相機,拍出第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開始;到他第一次,在小小的藝廊,舉辦個人攝影展;再到他,為知名雜誌,拍攝的封面。
父親,從未在他的世界中「缺席」。他只是,換了一種最沉默、也最笨拙的方式,參與了他所有的驕傲。
年輕人再也忍不住,靠著書櫃,緩緩地,滑坐在地。他將臉,深深地埋進了那疊,泛黃的剪報裡,發出了壓抑了三十年之久的、孩子般的哭聲。
(幾天後,醫院的走廊)
陸晨剛結束一台漫長的手術,正疲憊地,靠在走廊的牆邊休息。
那位年輕的攝影師,找到了他。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雨過天晴後的、淡淡的疲憊與平靜。
「陸醫師,」他說,「謝謝你。謝謝你那天,為我父親,盡了最後的努力。」
陸晨點了點頭:「這是我的職責。」
「還有……」攝影師從隨身的相機包裡,拿出了一張剛洗出來的、彷彿還帶著相紙溫度的照片,遞給陸晨。「我想,這個,你應該留著。」
陸晨困惑地,接過照片。
照片上,是那位老先生。他正躺在病床上,他的臉上,正對著陸晨,露出了一個,兒子從未在他臉上看過的、發自內心的、溫柔而慈祥的微笑。
「這是我爸過世前兩天,我最後一次,去『打擾』他時,在門外,偷偷拍下的。」兒子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從沒看過他那樣笑……尤其是在我面前。」
他頓了頓,看著陸晨,眼神裡,充滿了某種複雜的、像是嫉妒,又像是感激的情緒。
「我想,這張照片,你應該留著。謝謝你,在他最後的日子裡,給他的照顧。」
攝影師說完,對陸塵,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後,轉身,大步地,走遠了。
陸晨獨自一人,站在長長的走廊盡頭。他低頭,看著照片中,那位對著自己,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的老先生。
他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那句只有他,聽得見的、來自天堂的遺言:
「告訴他,我愛他。」
陸晨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外婆⋯⋯」一邊慢慢地往休息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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