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愁的城堡|1980年代(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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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全身肌肉痠痛不已,不知是否緊張的關係?韻心直着脊椎躺在床上,累得動彈不得,兩隻眼睛却跟大腦一樣,清醒得厲害。

雖說忙了一整天,其實只是四周的人在忙,她彷彿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覺得自己像個精心修飾的木偶,人家一會兒要她向西,一會兒又要她向東,她沒有半句話。她今天算是最規矩聽話的演員吧!

臉上塗抹的不知是蜜斯佛陀或者資生堂,但可以確定的是,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反正今天本就像唱戲,化粧成戲子一般也是理所當然。只是過於合身的旗袍却教她呼吸困難。晚上散了宴席,翠雯留在飯店的新婚套房陪她,開玩笑說:

『沒想到妳會先我結婚。不知道我還要等到何年何月?』

『妳有那麼多男朋友,可以好好選擇。』

『男朋友多,正是因爲找不到理想對象。人常說,重質不重量。我覺得這話很有道理。』翠雯手指輕巧地碰了碰她的鼻尖。『妳找到這麼理想的對象,真是教人羨慕又嫉妒。』

好像大家都這麼說,聽多了就有如自動洗腦一樣,自己也動搖了。當親戚、朋友像這麼誇讚她時,她會偷偷看一眼文誠。他今天身穿黑緞大禮服,雪白襯衫,黑領結,堪稱一表人才。他得意得嘴都沒合攏過。他果真值得這麼誇讚麼?

文誠正在浴室沖浴,隱隱傳來混雜着水聲的歌唱。

婚禮進行時,她曾幻想,浩明很電影的突然出現,撥開觀禮的人羣,衝到她面前,勇敢地,肯定地告訴她:『韻心,我愛妳。跟我走!』她喜極而泣的擁抱他。四周的人的憤怒是可以想見的。浩明很機警地拉着她,衝出禮堂,就像電影情節一樣。

可是婚禮結束,她是『杜太太』了。浩明沒來。

『嫁狗隨狗走,嫁雞跟雞飛。』母親整理她純白如山雪的頭紗:『不可再像在家那樣任性,要跟大家處得很好。』

也許,她應該努力演好『杜太太』這個角色。

她熄了床頭燈,只剩下浴室昏黃的燈光自門隙流洩出來。

#

『韻心――』

浩明驚叫出來,陡然坐直身子。一個夢,一個令人直冒冷汗的噩夢。

韻心結婚了!

伯母高興的握住他的手,說:『感謝你的合作,讓韻心找到這麼理想的歸宿。』

每句話每一個字,像刀刻的一樣,心裏仍記得那麼清楚。這分明是伯母親口說的。一把絕冷的鋒刃,狠狠地刺入心口。然而,這是營房,是夢。

怕噩夢會繩索一樣,套住脖子,他索性下床,換上野戰服,走到中山室。安全士官坐在凳子上,正在打瞌睡。十燭光昏黃疲乏的燈暈,斜斜照出,十公尺以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遠遠的、暗黑的海面,閃動着幾點微弱無語的燈光,透出淡淡的淒涼,像一根根細針,輕輕地刺戳悲絕的心。

『輔導長好!』

站衛兵的是二等兵林全良。背着燈光,他鋼盔下的臉幽暗不明。倒是仆倒門口的身影,清楚分明,一如剪影。

『家裏有沒來信?』

『有。我太太舊暦年前可能生產。』林全良答。

『那你明年退伍就有兒子抱了!』

『謝謝輔導長。』林全良說:『我覺得日子過得好慢,你知道,我只在訓練中心見過太太一面,一結訓就被分發到此地,過年過節也沒法回去。』

『很快的。』浩明說:『一轉眼就到。』安慰人總是容易的。

『我很佩服輔導長,能把自己完全貢獻國家。』

『你以後會回到你的工作崗位。比如你以前是木工,回去還是繼續勤奮地工作,一樣能促進社會進步繁榮,一樣是報國。』

『是的。不過我還是敬佩您。』

遠遠傳來一陣犬吠,刺骨的風低低地在夜黑中嘯叫,黎明仍然很遠。這是很孤絕的時刻。

『報告輔導長,有件事不知能不能請問您?』

『你說。』

『您為什麼還不結婚?』

能嗎?我能嗎?浩明又想起伯母那番如刃的話,像又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肌膚,他痛苦起來。如果他狠下心,不顧一切地去擁抱愛情,去負起使自己快樂的責任,那麼自己就不至於活在逃避、遁辭、沮喪之中,也不至於沾惹可怕的孤單與寂寥。也許韻心真的嫁人了吧?她是否怨恨我的絕情?她有無在靜極的睡夢中,安詳入眠?

『您怎麼不說話?』

『始終沒考慮這個問題。』

『您是好人,我想您太太也會是好人。』

浩明勉強擠出笑容,覺得林全良是個單純、直爽的老實人。他拍拍林全良的肩膀,轉身進入營房。

#

躺在床上,聞得出來浮貼着雙喜字樣的新床單、新枕頭、新棉被那種特有的新味道。她覺得好陌生。壁櫥貼了一個斗大的囍字,即連在幽暗中,也金碧輝煌地慶祝着歡欣的時刻。

『我,杜太太。』

韻心把棉被拉到下巴,覺得不可思議。她忽然有點想家,想哭。可是她繼而發現,這就是自己未來歲月的家,便把淚水強忍了回去。

浴室的門開了,文誠站在門口,彎下腰,一手扶着門緣,一手拿毛巾擦拭着腳丫。背後的燈光將他細長的黑影推倒在地板上。他穿上拖鞋,熄了浴室的燈,房間又暗了。隔了一會兒,眼睛可以發現天空透進屋來的淡淡的藍光,有着神秘的氣氛。

『美麗的新娘,睡着了?』文誠輕輕問了聲,便滑入溫暖的被窩。

『哦!好冰!』

『對不起。我補償妳。』文誠側向她,輕輕吻着她的耳。韻心直覺地要反抗、排拒。但她立即想及自己的身分,這也是自己的義務?她直挺挺地躺着,任他挑逗。

『哎!妳怎麼了?不喜歡?』文誠見她沒什麼反應,用手撐起上身,奇怪地看着她。

就像那次坐在深夜的沙灘談話一樣,他的輪廓很清楚,表情却陰暗不明。

怎麼回答?其實是不喜歡,但也不不喜歡。

文誠又俯下來,吻她。她可以感覺到他溫熱濕潤的舌尖,正努力挑開她的牙關。她睜開眼,文誠彷彿陶醉其中了。他尋找到她的舌頭,輕輕咬了咬,然後吸吮起來。

她想起上次酒後歡愛的情形,記憶是那樣模糊,她幾乎懷疑,是否有過歡愛?可是醫生却百分之百確定,她懷孕了。

浩明,她想起他們的感情,其實是純情的。浩明頂多拉拉她手,他甚至連她的唇都沒碰過。雖然她心裏一千萬個願意,願意同他歡愛。然而這會嚇走浩明吧?韻心想,浩明一定不知道我結婚了,正如同我不知道他人在何方一樣。

文誠的鼻息,弄得她好癢,癢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韻心。』

『嗯。』

『媽今天爲了一件事,生氣了老天。』

『什麼?』韻心推開文誠,驚訝地注視着他。直到今天,她同婆婆見不到幾次面。印象中,婆婆是精明能幹的那一型,樣樣事都料理得有條不紊。她們談過的話一共幾句,該也數得出來。每回見了婆婆,就拘謹得厲害,覺得婆婆那雙銳利的眼睛直盯得人心慌意亂,彷如自己教她瞧出什麼毛病來。婆婆,對她來講,仍是陌生的。一想到往後漫長的日子要和婆婆一起相處,就不免心畏起來。

『都是以前那批愛鬧的高中同學,當着大家的面,送了六打保險套給我,算是賀禮。』他拿開了她掉在眼前的髮絲。『妳知道我是獨生子,媽急着抱孫子,最反對什麼家庭計畫了。』

『結果呢?』

『她立即把保險套沒收了,還拉我至房內,馬上將保險套一個一個戳破。並訓誠我,不可有此觀念。』

韻心本打算告訴文誠,不願這麼早有孩子,看能否將肚子裏的小東西拿掉?這下她更不敢告訴文誠自己有喜的事了。他一定不允許。而婆婆知道了又會如何的暴怒呢?

『你的意思呢?』韻心試探着。

『只有聽媽的話呀!』文誠的手,蛇一樣伸入她的衣裏。貪婪的嘴中那溫濕的舌頭,再度找到她撤防的嘴,肆無忌憚地吸吮着。

她雙手緊緊地抓住他手臂。

或許,激烈的、毫不保留的歡愛,會令體內的煩惱流掉!這個想法麻木了身體的知覺,並聽任文誠來擺飾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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