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破碎之器與修補世界的召喚
在十六世紀,猶太教神秘主義喀巴拉學者艾薩克·盧里亞(Isaac Luria)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宇宙創生神話:「器皿破碎」(Shevirat ha-Kelim)。根據此教義,神聖之光初創時,被注入十個神聖的器皿中,但由於光芒過於強烈,器皿無法承受而碎裂,神聖的火花散落於物質世界。聯合國當前深陷的財務危機,不啻為此古老寓言在當代國際舞台上的悲劇性重演。那個旨在承載人類和平、合作與共同希望的神聖器皿——全球共同意志——正因其成員國的分裂與疏忽而瀕臨破碎,其神聖的火花——保護弱者、維繫和平、促進發展的承諾——正黯然失色。
此危機不僅僅是預算問題,更是我們這個時代深層倫理與靈性失調的症狀。它赤裸地揭示了現代國際關係中以國家為中心、以短期自利為圭臬的典範已然陷入困境,正將我們引向一場集體的「公地悲劇」。然而,人類古老的智慧傳統,早已為我們指明了另一條道路。本文的核心論點在於:從佛家的「緣起」實相,到印度教「天下一家」的社群觀,再到亞伯拉罕宗教的「盟約倫理」,這些看似歧異的傳承共同提供了一種更為深刻且可持續的替代框架。此框架植根於相互依存的本體論、作為神聖義務的責任感,以及普遍慈悲的倫理要求。
為闡明此論點,本文將依循三個步驟展開。首先,我們將診斷當前全球集體失能的物質表徵、心理根源與人道代價,為後續的哲學反思奠定堅實的現實基礎。其次,我們將深入比較世界各大智慧傳統的倫理洞見,從其深厚的寶庫中,編織一張挑戰當代自利模型的全球責任智慧織錦。最後,我們將綜合這些智慧,提出一條從理想到現實,通往全球療癒與和諧的實踐路徑。
在我們深入剖析這破碎現實的具體數據與心理機制之前,讓我們暫且將盧里亞的隱喻銘記於心。這不僅是一場危機,更是一個行動的召喚——一個履行猶太教中「修補世界」(Tikkun Olam)此一神聖責任的呼喚,要求我們去拾起散落的火花,共同修復這個破碎的世界。
第一部:破碎之器:全球集體失能的診斷
在進行深刻的哲學探討之前,我們必須先以清晰、審慎的目光,直面眼前破碎的現實。本章節的戰略重要性在於,透過對當前全球危機具體症狀、心理根源與人道代價的精確診斷,為後續的倫理反思與智慧探尋,奠定一個不可動搖的現實基礎。唯有如此,我們的慈悲關懷才能找到正確的方向,我們的哲學洞見才能真正觸及時代的病根。
第一節:失衡的帳本——危機的物質表徵
當前危機的嚴峻性,在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所警示的「破產競賽」中顯露無遺。其核心病徵,是會員國拖欠的巨額法定款項。為了清晰地呈現此一事實,下表綜合了各項來源,概述了危機的核心狀況。
表一:責任的失衡:主要大國對聯合國的欠款狀況

註:數據綜合自2025年期間的聯合國報告,反映了特定時間點(如四月、九月)的累計欠款狀況,具體數字可能因支付情況而動態變化。
此數據揭示了一個深刻的權力悖論。聯合國的攤款公式基於「支付能力」原則,本意是讓最強大的成員承擔最大的責任。然而,這一制度設計卻無意中將組織的命脈置於少數幾個大國的政治意願與國內財政週期之手。一個旨在「由強者扶持」的體系,反而陷入了「被強者挾持」的結構性困境。當最有能力支撐全球體系的國家成為其穩定性的最大威脅時,整個體系的根基便開始動搖。
第二節:我執的幻象——危機的心理根源
若說失衡的帳本是危機的身體症狀,那麼其心理根源則深植於人類心智中某些頑固的運作模式。這些模式在宏觀尺度上投射出的,正是佛法中所說的「我執」(Ātmagrāha)——一種將自我(或自身所屬的團體)視為獨立、分離實體的根本迷惑。
- 公地悲劇與集體行動問題:此困境完美詮釋了經濟學中的「公地悲劇」與「集體行動問題」。聯合國所維繫的全球和平、穩定與發展合作,可被視為一個全球性的「公共資源池」。當各會員國皆從自身短期利益最大化出發,選擇延遲或短繳會費時,便引發了「搭便車」(free-rider)的誘因。每個國家的「理性」選擇,最終匯聚成集體的非理性後果——公共牧場的荒蕪與枯竭。
- 深層次的認知偏誤:驅動此種自毀性行為的,是更深層次的認知偏誤。內團體偏私 (In-group Favoritism):國家成為了終極的「內團體」。國族主義的意識形態,使得將國家利益置於全球集體利益之上,成為一種心理上乃至道德上的「正確」,強化了「我們」與「他們」的對立感。認知僵固性 (Cognitive Inflexibility):強烈的國族主義與此思維特徵緊密相關。它使國家領導人或民眾難以將其世界觀,從一場「你輸我贏」的零和國家競賽,轉換為一場「共存共榮」的正和全球合作,從而固化了跨國界信任與義務感建立的障礙。
這些心理機制共同作用,將主權國家塑造成一個個看似理性、實則被分離幻象所束縛的行動者,在全球舞台上上演著一場註定雙輸的悲劇。
第三節:沉默的代價——危機的人道後果
抽象的預算數字與政治博弈,最終轉化為具體的人類苦難。每一筆被拖欠的款項,都在世界最脆弱的角落,留下了深刻的傷痕。
表二:人類的帳本:聯合國資金短缺的量化影響

這份「人類帳本」殘酷地揭示,預算削減並非僅是數字遊戲,而是對人類生命線的直接切割。這不僅僅是服務的削減,更是二戰後建立的全球安全網的系統性拆解,是對《聯合國憲章》所揭示的集體安全理念的根本侵蝕。
在診斷了此一由分離心態所導致的破碎現實後,我們已無法迴避其深刻的倫理意涵。現在,我們必須轉向人類集體智慧的寶庫,去尋找那能夠療癒此種分裂、整合此種破碎的永恆之道。
第二部:智慧的織錦:重塑集體責任的倫理框架
超越對危機的診斷,本章節將深入比較世界主要智慧傳統,旨在從其深厚的倫理寶庫中,提煉出足以挑戰當代國際關係自利模型的普遍原則。我們將透過主題式的比較,而非單純的傳統羅列,來編織一張關於全球責任的智慧織錦,以期重塑我們對集體責任的理解。
第一節:不可分割之網:相互依存的本體論
世界各大智慧傳統,不約而同地揭示了一個超越表象的深刻實相:萬物並非孤立的實體,而是相互依存之巨網中的一部分。
- 東方哲學的互聯觀:佛教的「緣起」(Pratītyasamutpāda)教義,深刻地闡明了「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宇宙法則——沒有任何事物能夠獨立存在。華嚴宗更以「帝釋天珠網」為喻,描繪了一個「互即互入」的全息宇宙:網上每一顆寶珠都映現所有其他寶珠,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此種互聯互依的實相,在其他東方智慧傳統中亦有深刻的共鳴,例如印度教文化中的「天下一家」(Vasudhaiva Kutumbakam)理念與道家視萬物為一體的「道」的觀點,皆指向一個休戚與共的整體。
- 對現代主權概念的顛覆:這些世界觀從根本上消解了「國家利益」與「全球利益」的二元對立。它們揭示了,一個以犧牲全球體系為代價來追求所謂「自身利益」的行為,不僅在倫理上是短視的,更在哲學上是荒謬的。這是一種源於「無明」(avidyā)的錯覺,如同帝釋天網上的一顆寶珠試圖透過拒絕映照他者來「囤積」自身的光芒,卻不知其自身的光輝完全由映照他者所構成。絕對、孤立的主權觀,在此智慧之光下,顯露其哲學謬誤的本質。
第二節:神聖的託付:作為義務而非選項的責任
與現代政治話語中將國際貢獻視為可自由裁量的「外援」或「慈善」不同,各大智慧傳統普遍將其定義為一種具約束力的神聖義務。
- 亞伯拉罕傳統的盟約倫理:基督教的「管家職分」(Stewardship):此概念主張所有資源最終皆屬於上帝,人類僅是受託的管理者,有責任為造福眾生,特別是弱勢群體而善用資源。猶太教的「修補世界」(Tikkun Olam):此教義賦予人類作為上帝夥伴、共同修復世界破碎的神聖責任。與此相關的「Tzedakah」概念,更將施予定義為一種正義(tzedek)的要求,而非可選的善行。伊斯蘭教的「天課」(Zakat):作為伊斯蘭五功之一,「天課」並非慈善,而是對全球社群(Ummah)的強制性財富再分配義務,旨在淨化財富並扶助社群。
- 與現代政治話語的對比:這些傳統無一例外地將援助與支持集體福祉視為一種具約束力的義務。這與現代政治中將聯合國會費視為談判籌碼的交易性 logique,形成了尖銳的對比。根據這些智慧,拖欠會費不僅是違約,更是對神聖託付的背棄,是對宇宙道德秩序的違逆。
第三節:和諧的秩序:全球治理的願景
除了本體論與倫理學的洞見,中華文化圈的古老智慧更為全球治理提供了一套獨特的哲學願景。
- 中華文化圈的治理哲學:儒家的「天下」觀:此觀念描繪了一個超越政治分歧的包容性世界秩序,其核心是道德德行與相互責任,而非軍事力量。聯合國的危機,從儒家視角看,是「信」的危機——成員國未能信守其承諾,從而侵蝕了整個體系的合法性。道家的「無為」:此原則啟示了一種非強制、順應自然之「道」的全球治理方式。將財政貢獻作為政治武器的強制性行為,正是「無為」的反面,它製造了無盡的摩擦與不和諧。《易經》的平衡智慧:若將聯合國體系視為宇宙陰陽力量的互動,當前的危機便是一種嚴重的失衡:不斷擴張的任務授權(陽),未能得到相應的資源與政治支持(陰)來平衡。此失衡若不主動修正,必將導致崩潰與混亂。
這些深刻的哲學原理共同指出,一個可持續的全球秩序,必須建立在對相互依存的深刻體認、對神聖義務的忠實履行,以及對整體和諧與平衡的不懈追求之上。在闡明了這些原理後,我們的下一步,便是將這些洞見轉化為一條清晰的實踐道路。
第三部:從理想到現實:一條通往人間淨土的實踐之道
本章節旨在彌合深刻的哲學洞見與當代政治困境之間的鴻溝。它將前文的分析轉化為具體的認知轉變框架與心靈修持方法,旨在為建設一個更和諧的世界,提供一條從內心覺醒到外在行動的可行路徑。
第一節:超越二元對立:全球治理的中道
當代國際關係的核心困境,在於「國家利益」與「全球責任」之間看似不可調和的對立。大乘佛教的圓融智慧,為消解此核心矛盾提供了強大的哲學工具。
- 理事無礙的華嚴智慧:華嚴宗「理事無礙」的原則,深刻地揭示了「理」(普遍法則,如全球穩定)與「事」(個別現象,如國家利益)之間並非對立,而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關係。全球穩定的「理」是國家繁榮這一「事」得以存在的必要條件。損害「理」的行為,最終必將反噬「事」本身。
- 「負責任主權」的中道模式:運用佛教「中道」(Majjhimā Paṭipadā)的智慧,我們得以超越「絕對國家主權」與「單一世界政府」的兩極對立。中道並非軟弱的妥協,而是一種強而有力的主張:倡導一種「負責任主權」模式。在此模式中,國家在保留其獨特性的同時,以一種充分意識到其相互依存性、並積極履行其對整體責任的方式,來行使其權力。
第二節:慈悲的修行:療癒分裂心識的方劑
哲學的領悟必須轉化為心行的實踐。針對第一部所診斷的心理病根——我執、內團體偏私與國族主義,佛法提供了系統性的療癒方劑。
- 慈心禪作為解藥:佛教的「慈心禪」(Mettā-bhāvanā)是一種系統性的修行,旨在破除心智中「親、冤、中」的分別執著。修行者將無條件的慈愛,從自身逐步擴展至親人、朋友、中立者,乃至敵對者,最終遍及一切眾生。此修行直接且有力地消解了構成國族主義與衝突的認知基礎,因為當心習慣於對一切眾生散發無緣大慈時,「我們」與「他們」的界線便自然消融。
- 慈悲作為信任的基石:慈、悲、喜、捨「四無量心」的持續修習,是建立穩固的「道德性信任」(moralistic trust)的基石。這種由內心慈悲所生發的信任,遠比基於利益計算的「策略性信任」更為穩固,能為深刻而持久的國際合作,奠定必要的社會資本。
- 從慈悲到菩提心:最終,慈悲心的修習是通往發起「菩提心」(Bodhicitta)的門徑——即為利益一切眾生而誓願證得圓滿覺悟的廣大心願。當此心願成為國際事務的根本動機時,外交將從利益的競逐,昇華為一場為眾生福祉而貢獻的集體菩薩行。
第三節:播下新的種子:轉化集體業力的力量
為賦予我們的行動以最深刻的意義,唯識宗的教義提供了一個終極的因果框架,揭示了吾輩共同創造現實的力量。
- 集體業力與阿賴耶識:唯識宗(Yogācāra)提出,吾輩所經驗的世界,是吾輩集體心識的投射。所有行為、言語、思想的潛在勢能(種子),都儲藏在眾生相通的「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深處。當前的全球危機,可被視為人類集體不善念行所形成的「共業」之果報。
- 「轉識成智」的能動性:然而,業力並非宿命。既然現實是心識的投射,那麼透過轉化心識,吾輩便能轉化現實。此即「轉識成智」。每一次成功的國際合作、每一筆準時繳納的會費、每一次化解衝突的外交努力,都不僅僅是政治行為,更是一種深刻的靈性實踐。它們是在為人類的集體阿賴耶識中,播下信任、慈悲與合作的光明種子,是在淨化共業,共同創造一個更和諧未來的神聖行動。
循此實踐之道,我們將哲學的真理轉化為內心的品質,再由內心的品質指導外在的行動,從而為世界播下新的因緣。這是一條充滿希望的道路,引領我們走向一個以無條件恩典為核心的終極願景。
結論:從分裂之家到大同世界:一份無條件慈悲的終極願景
讓我們回到導言中「破碎之器」的寓言。我們的共同家園之所以動搖,根源並非物質的匱乏,而是信任與共同體認同的精神貧瘠。我們最強大的成員,忘記了我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忘記了對彼此的責任。
然而,人類最深邃的智慧傳統共同指向一個超越交易邏輯、超越功過計算的終極實相。當我們沉思淨土宗阿彌陀佛那「救度一切眾生,無一例外」的宏大誓願,默想基督教中「神愛世人」(Agape)那為不配者作出的無條件、自我犧牲之愛,體悟伊斯蘭教中真主作為「至仁至慈者」,其慈悲涵蓋萬物的本質時,我們觸及了一個以無條件恩典與慈悲為核心的宇宙願景。一個能反映此終極實相的世界秩序,將不再基於誰「值得」援助的功利計算,而是一個對任何地方的任何苦難,都能做出徹底慷慨、寬恕與無條件回應的體系。
創建人間淨土、迎來彌賽亞時代、或實現大同世界,並非遙不可及的被動期盼,而是一項主動的、當下的共同創造。它透過每一次正義之舉(Tzedakah)、每一次修補世界的行動(Tikkun Olam)、每一次對緣起實相的體認,以及每一次對神聖責任的履行,而被一點一滴地建立起來。這條通往新生世界的道路,始於一個簡單而深刻的行動:履行我們對彼此的承諾,為這個破碎的世界恢復信任與希望。
謹以此番探討之所有功德,至誠迴向。願此微光,能助長世間之智慧與慈悲;願世界各國和平共處,互信互助;願一切眾生,皆能離苦得樂,究竟解脫,共證無上菩提。
南無阿彌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