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開始連載右京近萬字的短篇武俠新作〈一個青年刺客的自畫像〉(將分三週刊載),明眼人當然了解這小說題目是取經於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委實是有意思的嘗試。
2011年我也寫了一篇〈畫像〉,在《聯合文學》刊載。〈畫像〉試著談,技藝到了最深處,刀法與畫藝互通的魔幻現象與究極可能。有興趣的人可以去找找,或能與右京此篇小說作一個對照。
沈默
寫於2017/10/12
右京
一個青年刺客的自畫像?
刺客為什麼需要自畫像?刺客所需,應是兵器或敵人的畫像吧!
如果刺客有了自畫像,豈不是增加被人認出的風險?
然而,他現在只想要這個。
此刻他正端坐房中,渴望畫下他活過的痕跡。儘管這痕跡並不光彩,且充滿血漬。
他也不明白,為何突然渴望有一張自畫像?是要了解自己,或是要別人記得他?但他就是想擁有一張自畫像,這是他今晚赴死之前,唯一的心願。
眼前有蜀地生產的上等凝霜紙,素淨中帶有貴氣,但他仍無法下筆。他抬頭望著銅鏡,鏡裡的影像真是他的模樣嗎?他到底是誰?
然後,他看到鏡中的臉,有條一寸長的疤。
他忽然明白了。
自己就是那道疤。
三年前,他和十名伙伴潛入王爺府宅行刺,卻慘遭埋伏。他獨自斷後,奮勇抵抗,左臉挨了一刀,才狼狽脫身。然而,回到組織後才發現:明明是他最後離開,活著回來的卻只有他,其他同伴已被截擊,當場處決。
左臉的疤,是他扭曲的人生,他痛過的痕。經過三年前那件任務後,他變得意興闌珊,沒有了求生的鬥志。詭異的是,心中明明是槁木死灰,了無生趣,身體卻更靈敏,武功亦更勝以往,盡得老大真傳,即使半年前的魯連島之戰,他獨自暗殺齊家三少,亦是毫髮無傷。
望疤片刻後,他運筆如刀,開始勾勒自己的臉型。
然後,幾乎是帶著怨氣,他使勁畫下那道疤,暗想:「三年前那一刀,怎麼不砍深一些?砍破了頭,就會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我這條命,就只是個空洞的疤。」
畫完了疤,他就不知從何畫起了。
離今晚的死亡任務還有三個時辰。
他可以去找一個人,這個人擅長丹青,而且和他的生命有很深的糾結。
那人一定能助他畫出自畫像,因為她深知他的醜惡。
※※※
他懷著畫紙,來到她住的竹林,故意加重了腳步。竹屋內傳來女子的詢問:「是方阡嗎?進來吧!」
「不愧是香竹君。」他口中讚嘆,內心卻一凜。香竹君原本就是組織內耳力最好的人,聽見來客的腳步聲並不奇怪,但他沒料到她認得他的腳步聲。畢竟,在那場不幸的任務後,已經將近三年沒來訪了……
他踏入幽靜的竹屋,香竹君正專心作畫,牆上也貼滿了畫。畫中都是同一個人,香竹君已逝的愛人:呂鷹揚。
一見呂鷹揚的肖像,方阡的心驀然刺痛,因為呂鷹揚正是死於三年前的王府行刺任務,而他則是唯一的生還者。因此,這三年來,他不敢再來見她。
自從呂鷹揚死後,不管組織如何勸慰和脅迫,香竹君都不再接任務。照組織的作風,她既不肯再為組織賣命,又知悉組織太多內情,組織不會留她活口;但老大還算顧及人情,見她失去摯愛而哀慟甚鉅,念在之前的功勞,就默許了她的任性,安排她隱居在此。
香竹君轉身凝視著方阡,香唇輕啟:「三年不見,今日怎麼有空來看我這個未亡人?」
方阡沉默地遞出未完的畫像,攤在她面前。
她饒富興味看了看,說:「喔,這輪廓,這刀疤……是你的自畫像吧?」
方阡終於開口:「我想畫我自己,但除了這道疤,其他部分都不知該怎麼下筆。」
香竹君輕笑一聲:「呵,刺客方阡難得有如此雅興啊!」
「今晚有個艱鉅的任務,我可能回不來了。老大還提早將銀票發給大夥兒,擺明了此次凶多吉少,要弟兄們在這半個月好好玩樂。可惜,銀票我已經看膩了,所以出發前的這幾個時辰,打算找些沒做過的事來做做。」
「我知道這任務,半個月前,老大也盼我為這任務重出江湖,可惜我已無心,去了也只是拖累大家。當年未陪鷹揚同去,如今已無出任務的必要了。」
方阡嘆道:「如果回來的是他而不是我,該有多好。」
香竹君苦笑著說:「別這樣說,我沒這麼想。你能生還,多少也沖淡了鷹揚死去的遺憾。那麼,今天帶著這張畫來找我,是要我幫忙嗎?」
方阡說:「畫完了疤,我就不會畫了,因此想請妳指點:該如何畫,才是我的面目?就算不說繪畫,也請妳說說對我的印象,讓我有個依據。」
她看了畫,再看著方阡,説:「南宋有個文人叫陳郁,論畫時曾曰『寫形不難,寫心惟難』,若僅憑外表作畫,不能察覺內在精神,陽虎和孔子豈不變得相差無幾?就像你,臉孔和鷹揚有幾分相似,你們的武功套路也都是老大親傳,畫起來也許有些相像……」
「那麼,我和鷹揚的最大差別是什麼?」
「眼神。」難得有人陪香竹君提起鷹揚,讓她侃侃而談:「鷹揚的眼神充滿熾熱,而你較為淡漠。今日一見,眼神又更寒了。真要畫出自己,就想像自己的眼眶裡是冰,冰裡什麼都沒有。」
方阡若有所悟,畫思浮現,行禮謝道:「多謝指點,雖然我也認為自己是淡泊之人,但今天才知道,我在妳眼中是冰,妳的洞察力果然敏銳。我想立刻作畫,不介意我在此叨擾吧?」
「舊友來訪,當然歡迎。需要我幫你勾勒線條嗎?」
「不了,我想親自完成這幅畫。」
「那麼這間廂房留給你靜心作畫,我到外面採些竹筍為你餞行。」
香竹君離去後,方阡拾筆作畫,她的居所使人寧靜,心中自然浮現該畫的模樣。
他在紙上描繪雙目。古人曾有畫龍點睛之說,但他即使點了睛也沒有活力,因為他的人生就像香竹君所說,只是冰冷,冰裡什麼都沒有。
但香竹君不知,他的心也曾經熾熱——
為她熾熱。
然而他明白,她只鍾情呂鷹揚一人,此情無處可訴,只能封藏於心。看著四周貼滿呂鷹揚的畫,方阡又是嘆息,又是愧疚。
就在他落筆完成畫中雙目,聽見背後傳來香竹君的呼喚:「畫成了嗎?」
「是的,多虧妳對我的了解和指點……」方阡回頭答謝,卻驚見她一絲不掛,毫無遮掩,胴體散發出成熟的魅力。
她步入他懷中,說:「方阡,我美嗎?」
「妳這是……」
「你不是打算趁今天做些沒做過的事?那麼……」
方阡當然心動,但他知道自己不配。她是江渚上誘人的溼雲,然而他只能是空寂的寒風。
他挺起了全身的冷漠,口吻悲涼:「竹君,我不是鷹揚,而是害死鷹揚的人。」
她雙目迷離,含情說道:「沒有人可以取代他,但我也沒有把你當成兇手。方阡,你知道嗎?我太思念他了,渴望著任何有關他的一切。而你和他的關係最密切,陪他參與最後的任務。儘管天人永隔,我還是如此渴望他的一切,渴望到灼痛不已。求你解救我的渴望吧!我知道你也喜歡我的,對吧?」
瞬間,千萬個念頭從他心中流過……然後他伸手抱緊了她。儘管他知道她不愛他,但對於兩個傷痕累累的心靈而言,形體的慰藉是如此必要。也許他今晚就要死了,那麼,至少在死前,給予彼此重要的回憶……
他輕撫她的身軀,愛意中充滿了崇敬,彷彿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而,這易碎的瓷器,卻在剎那間堅硬起來,挾帶渾厚氣勁!
香竹君嬌軀急衝,雙肘猛攻,對他胸口使出獨門殺招「香象絕流」,適才誘人的肢體,竟成奪命利器!
方阡大為詫異,眼看著心窩將被擊中,雖然他不知她為何痛下殺手,但若讓他選擇,他願意就這樣死在她手上。
可惜,他的身體反應,和他的選擇不同。一遇敵襲,他的左掌自動斜推,撥開來勢,同一時間,右手食指和中指已刺入她的膻中穴。這招「游隼掠林」攻防一體,以指為劍,出手便無餘地,是他私下苦練的壓箱寶。
等他會意,已經無法挽救。劍指穿胸,鮮血淌滿赤裸的胸乳。
以往他總避免離她太近,連交談都認為是冒犯。如今兩人偎近,首次伸手碰她,竟是胸膛,竟是死亡。
身為殺手的他,這輩子從未如此激動:「不!不該是這樣!我寧可被妳殺死……」
她對這樣的結果似乎很滿意,用盡力氣說:「門口……有信。」
語畢,溘然長逝。
方阡將她的屍身安置在床上,冷眼首度有了熱淚。
這項變故到底為何發生?他趕緊到門口,果然發現了一封信,是她親筆寫下的:
方阡,我猜你在執行這次任務前,一定會來找我。若你能看到此信,表示我已經死了。只有練成「游隼掠林」,才能破解我的「香象絕流」。今晚的任務,對手都是近戰高手,擅長手肘和膝蓋快攻,若不熟習「游隼掠林」,根本沒有活命的機會。若能使出全速的「游隼掠林」殺死我,應能夠度過今晚的難關。
但我不是為了助你練招才這麼做,我只是為了自己。鷹揚之死,不是你的錯,但我仍對你有怨,所以我要你付出代價,你必須親手送我去見鷹揚,這是我對你的遷怒和懲罰。
我若自盡,鷹揚絕不會諒解我。但是被另一名殺手殺死,就是我應得的下場。你能夠來,我很感謝。我必定會抱持著殺你的決心,全力以赴,所以你無須為殺我而愧疚,那對殺手來說是項侮辱。
不必原諒我的自私,只願你能原諒自己。
香竹君絕筆。
看完信件的方阡,將她的屍身埋在屋後,也就是呂鷹揚的墳旁。立木為碑,寫上她的芳名後,他擦掉淚,帶著畫像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