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踏入我這個年齡階段的人,或許都體會過某樣特定的精神、情緒狀態,以我個人而言,這種「醒悟」是以發生在去年春季之末的一次夢境作為預兆,而感覺上更接近像是一個警告。
某個聲音──記不清楚夢中的眼前有任何具體形象,這個聲音似乎僅是從黑暗的渾屯中傳來的概念,但卻是以耳朵接受聲音的形式──說出了我此刻年齡的數字,我就在被那個聲音擊中的瞬間驚醒過來,彷彿在夢境中的那個當下之我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已是多大年紀。
漸漸回復平時的意識以後,我才發現到原來這個驚悚的聲音不過是我的另一場噩夢之一而已,它並非現實,而現在我已從中醒來,夢境成為了過去,此時一切如常,我放心地知道這個世界大致上依然跟我昨天所認識的差不了多少。
它甚至也不應該稱作為一場噩夢,因為它不過是指出了一件是我,以及周遭之人、戶政事務所、參加會員的網路平台公司、連鎖商店等等早就都聊如指掌的事實,更何況這也是我們每個人在N年前就已經可以預知,順著幾乎不可能有任何意外的規律的結果,一如我現在就已經能夠百分之百確定我十年後、二十一年後的歲數數字。
然而,究竟是為什麽,或究竟是什麽的一個我從來未曾發覺之物從隱身的黑暗中走向了我,向我顯現出它的形象,使我感到顫慄?
就某些人的夢的性質,他的夢境是他命運的預言的劇場。
自己知道,只是沒讓人看出來
唐諾寫到一個人在四十歲之後的閱讀過程會產生一種轉變,他開始會從書頁上的字裡行間發現、注意到關於老化、死亡的描述,越來越像是拿著一隻放大鏡一樣,不願意找到它、看到它都不行。
唐諾認為關於老化的最好、最具體可感的形容──我想這也是我目前認為最貼切的──是馬奎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裡的烏爾比諾醫生所設想的那樣:這個出生貴富家族的醫生,娶了全城最美麗的女人,有著一副珍珠母貝色澤的漂亮鬍子,像是模範公民一般熱衷公共事務,穿梭紙醉金迷的社交場所,這些都使他獲得了旁人敬重和羨慕,超越了一般看診醫師的地位。
這樣的烏爾比諾醫生在他七老八十的人生階段,還是只能無奈說出,自己終於弄明白了自己身體內那些五臟六腑的準確位置是在哪裡了,就算不需要藉助一個醫生的解剖學知識,也一樣可以清楚知道自己的身體內部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哪裡痛就是因為那裡有某個東西壞了。
如果人的平均壽命是80歲,去頭去尾扣除那些不能夠認真自主地施展自身力量活著的那10幾年,40歲或許可以算是一個人生命的中間點(唐諾把它命名為「折返點」),再往前走下去,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前方無非只有死亡;如果不幸地一點的話,先行到來的是老衰病殘。
「未來」是什麽,其整體性的概念和意義再也不會如昔日年經時曾經的那樣,是一度可以令自己興奮描繪,不無誇張地說大話和勇敢想像的未實現的可能性。
40歲的男男女女雖然還不至於落入到被不明大小病痛纏身的階段,自自然然地激發出有點過度真實、如暮年的烏爾比諾醫生所領悟的殘酷智慧,但是這副身體已經「似乎不像是我的了」卻是一個隱約浮上了我們意識表面的事實,從早晨醒來到睡去的暫時休憩的日常生活之間,萬般點滴在心頭,睡前會不自覺回想起白日歷歷在目的挫折,那只有我們自己先知道的、尚有餘力隱藏一下的身體變化。
我們開始放下自恃年輕時的驕傲自尊,開始關心這個身體、愛護它、測量它,花錢買各式它可能需要的補給營養品,不時猜測它生理上的陰晴圓缺現象是什麽原因造成的,在年齡相近的親友聚會席間,談論分享自己的照護心得和就醫情報。幾年前那些可能還令自己不齒的行為都一一被心甘情願地帶進生活,變成了千頭萬緒的生活的其中一種日常。
原本曾經長久佔據生活一角的某些東西就因為空間的不足而被排擠出去了,它們很可能一輩子從此消失,不復再現。
固定軌道上的正常人生
正是因為如此,越過了這個生命中間點,死亡慢慢地為它在一個人的身上一點一滴地獲得了自身具體的意義。死亡的概念不再是來自電影、新聞、別人不幸結束的人生,它從一個尋常聽聞的名詞(動詞),從那些又近又遠的電影、文學的虛構情節,倏忽地變成了你個人每天24小時貼身攜帶,用以判斷所有一切事物的認知參照座標。
死亡的意義變得更具體的原因是因為你正在有意識地以你個人獨一無二的方式實踐著死亡的過程,就像是每個人都必定以獨一無二的方式生活著一樣,不是間接聽來的、揣測得來的想像。生命的意義和死亡的意義混合在一起,影響著你每天都必須要做出的行動和選擇。
同樣是關於養身的注意事項,有的人是每天早上喝一杯精力湯,有的人強調膝蓋的問題,有的人在意糖分的攝取量,或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地改去思考來生和信仰,或是開始考慮起保險金該不該重新配置、要不要培養什麽長期興趣等等等等的問題,這些煩憂和希望的具體內容都顯示出了一個人其特殊而且個人化的人生經驗背景,針對處理的是各自最清楚、最害怕的幾個迫切到來的危機,自己眼中的大事可能是別人的小事,有時一與他人聊起來,常常不免感到幾分落寞,既使對方是認識超過半輩子的人也是如此。
相對來說,無憂無慮活著的狀態反倒是比較像無意識的行為,如我們不太會關心健康時的身體,生命和健康的身體都是一直到當它們變得不是如此理所當然時,才會被我們嚴肅地注意到。
當然,所有的事情在此時還不至於像是骨牌的毀滅遊戲一樣,一張接一張應聲倒下,半輩子辛勞豎立起來的點滴成果就在一個不可逆的、一種快到來不及讓人看清楚的連鎖反應中崩解。時間其實推算起來還算充裕,還有至少二十年的日子,可以一邊從容地回顧過往的經驗和思吋未來,一邊應付那些如常運轉自來的、甚至因為程式化而枯燥乏味的生活大小事務。
因此,有些矛盾且令人尷尬的是,事實上,一個人的生活在這個階段反而最有可能是再「上軌道」地正常也不過了。
你此生應該擁有的或絕對無法擁有的都幾乎攤開了擺在自己的眼前,世界中一樣一樣東西似乎變得透明、了然於心,對人間太多的詭計和謊言也具有了抵抗力,除了牽連深遠重大的意外發生,一個人的一生大概就是按照此時的軌道和模式繼續運轉下去了。
真的要說服一個在職業和家庭之間,概括承擔所有責任的40歲的人做出什麼顛覆性的選擇,如果理由不具有絕對性的拉力或推力,不如直接拿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他就範還比較快。我們不難發現,在所有帶著爭議和動盪性的政治社會議題的民意調查裡,態度傾向保守、維持現狀的那一群人,中年人總是佔多數──而這其中有些幸運之人是感到自己處在一種穩定朝向幸福的火車上,另一邊的不幸之人則是發現自己已經踩入一條絕望的長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