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屋脊步道 – 以4,300公里的寂寞找回自己

那年陸戰隊退役的美國同事大衛說他打算請長假花 40天獨自步行太平洋屋脊步道 (Pacific Crest Trail, 以下簡稱 PCT) 中的一小段，當時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後來他真的去了。回來後我們才知道他在一年前才離婚，而且把房子，孩子和財產全部讓給了前妻。這是20年前的事了，當時公司上下沒人聽過 PCT。

幾年前，同組同事的哥哥從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經過 PCT，走了21 天後登上4,421米美國本土第一高峰惠特尼峰 (Mt. Whitney)，達成了兩場轟轟烈烈的人生壯舉。無獨有偶的是他也是剛離婚。

大部分人第一次聽說PCT 是因為 2014 的一部電影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 (Wild) 。相信很多人知道這部電影。電影是根據 2012 一本真實的小說 走在PCT上 : 從迷失到尋獲 改編而成。故事的主角雪柔・史翠 在22歲那年母親突然得癌症過世，繼父也離她而去，隔年她離婚，丟了工作又染上毒癮。在26歲那年她第一次聽人提到 PCT。於是她決定在停止生命和獨自走完 PCT 之間做一個選擇。在完全沒有經驗，沒有準備的狀況下，她選擇了後者。當然那是一個別無選擇下勇敢而愚蠢的決定。

她獨自入住 PCT 靠墨西哥邊界一個沙漠小鎮的 motel 裡。當她試著把 35公斤的背包扛上背的時候，整個人向後翻了過去。未來風霜雨雪的三個月，所有可能用得上的家當都必須塞進這個背包裡。這就是她的 PCT 序曲。故事的結尾是，她在走了 1,800 公里之後，終於找到了自己。後來她也成為知名的作家。

讀到這裡，你可能已經發現了一個共同點 : 有些人來這裡不是為了登山，而是為了找回自己。他們沒有成群結黨，而是獨自一人。為了這一點，我一直很想去那裡找故事。先講清楚，我沒有那種毅力與膽識去嘗試。我只是比一般人稍微不正常一點點而已。我也被歸類於凡夫俗子，我只想去看一看那些走這條路的人，聽人生最不尋常的故事。

這條4,300公里的登山步道從美墨邊境開始，沿著賽拉山脈向北穿越加州，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最後止於加拿大邊界。你可以把它想成是從屏東入山，沿著中央山脈陵線一直挺進到富貴角，然後把它延長11 倍，那就是 PCT 了。這一路從沙漠到溫帶雨林，穿過 25 個國家森林和7個國家公園。全美國七大氣候這條路涵括了六項。

賽拉山脈比中央山脈還要高一些， PCT 加州境內大部分都在海拔三千米上下，最高點是四千米。最高峯是4,421米的惠特尼峯。與台灣山脈最大的不同是，這𥚃兩千米以上每年11月到隔年 4月都被雪封。三千五百米以上積雪終年不化。

所以PCT實際可以行走的時間只限於四月到十一月之間的空檔，而且還要看運氣。雪融得太晚，或冬天來得太早，都會把計劃打亂。即使在盛夏，有一大段路仍是埋在深雪之中。從起點攝氏45度的沙漠，到3,500米終年積雪的塞拉山脈，所有裝備都要準備。能夠一次六個月走完全程的，每年只有三百人。大部份人都是只走其中的一部份。也有很多人把這條尋找自己的路分成幾年走完。

連續遠離人間六，七個月，第一個問題是 : 食物與飲水要如何解決 ? 背包一次最多只能帶兩個禮拜的乾糧及兩天的飲水，不夠的就要沿途自行補充。水的問題比較容易解決，你要自己準備過濾器，估算好那些地方可以找到水源。通常晚上夜宿的地方都是湖邊。

食物的部分就需要精確計算 : 你必須先算好幾月幾號會抵達哪一個定點，在出發前就把未來兩個禮拜所需要的物資寄到最近的郵局，到時自己走下山提領。補給品除了食物，還有生活必需品，如牙膏、醫藥用品及電池等等。

上面照片是標準脫水再加熱水還原的晚餐。連吃三天以上就很不人道，很難想像有人得連吃六個月。這張照片是2015拍的，保存期限是到2027 - 比很多人婚姻關係還長。

第二個最常問的是個人清潔。這一路唯一能夠洗澡的方式，就是用海綿沾著冰冷刺骨的湖水擦拭身體。如廁的問題沒有人問，但是規距非常清楚 – 必須要在距離水源 70 米以外的地方，自己挖一個深20公分的坑掩埋，所以還得自備鏟子。由於所有帶上山的東西都必須帶下山，連擦拭過的衛生紙也必須打包帶走。聽起來不可思議，那年我們在大峽谷谷底露營也是如此 - 這還包括吃剩的湯湯水水。那晚我們連沒有喝完的湯都得打包，第二天再爬1,600米扛回去。

總之這是一條非常不尋常的路，伴隨著非常不尋常的風景，上面著走非常不尋常的人。所以我也決定去看看 - 哪怕是一小段也好。我要去看看風景，但我更想看的是走在上面的人。

我在地圖上看好了最誘人的一段80公里，沿途有二十幾個高山湖泊。過去幾年我一共去過三次，每次探訪不同的路段，看不同的湖。不過比起整條 PCT，這就好像上了高速公路，兩個出口就出來一樣。我只是要去見識一下它真實的面相。

每次去我都注意到那些重裝長途行者都有幾個共同特色 : 他們大多是中年以上，大多是獨行，而且步履沉重緩慢 – 如果動輒要走幾千公里，也許這是必要的生存法則。我看得出來他們並不是在享受這段旅程 – 也許這是找尋自己的必要過程。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超越一個步伐又重又慢的重裝獨行客，他每踩一步都會停頓一下才踏出第二步。當時我們是走在上圖那個湛藍的湖邊山壁上。可是他一直低著頭，好像在沈思。這個風景對他竟然完全沒有吸引力。

在荒野狹路相逢，通常大家都會期待對方的假笑容，或用眼光打個淺招呼。可是他連敷衍都沒有，他只是看著地上，一步一步走著這條永遠不可能走完的路。他來這裡彷彿只是要跟世界隔離。頓時我突然有強烈的衝動想要訪問他，聽他的故事。當然我沒有，那樣太冒昧。我只好把這顆種子悄悄壓回去又埋起來了。這條路對我來說有太多的故事。

去年暑假，好友 Wayne 和 Jane 一家人來美國度假，要我為他們安排一個另類旅遊，我立刻就把探訪 PCT 排入行程。我們規劃了五天，在山上租了小木屋，在原始紅杉森林𥚃健行，在清澈湛藍的高山湖泊划獨木舟⋯⋯同時也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去 PCT 採訪走在上面那些不尋常的人 - 這是我的任務，也成了七歲的元元的暑假作業。在這之前他們都沒有聽說過 PCT，可是在被我潛移默化了幾天之後，採訪這件事竟然成了全體共識。

PCT 的登山口都會有一個刻著 「PCT」 的木樁。與其說木樁，不如說是一個人生的里程碑。會來這裡的人都有很深遠的目的。哪怕是像我們這樣當天來回，也有很深遠的目的 – 元元說他要把這裡的故事帶回學校分享；Wayne 想知道這些人是不是能給台灣的年輕人帶來一些啟示； 同行的大姨媽只希望我們把她準備的割包和滷菜吃光…就這樣我們攜家帶眷的五個人，以與 PCT 這個頭銜最不搭稱的裝備，走上了 PCT。這樣的烏合之眾走在路上，連旁邊的花草都為之側目。

爾後的三個鐘頭，我們迎面碰到了四個苦行僧，也都很禮貌地把他們攔下來採訪。在這種人類社會完全不存在的地方，陌生人之間最珍貴的就是無國界的友善。我們首先會說明是來自台灣，很嚮往 PCT，也很希望了解走在這條路上的人。他們都和藹大方地停下腳步，把背包放在地上，表示這不會是一兩句的客套回應。

這對姐妹來自內華達州的卡森市。四天前才入山。她們從來沒有長途健行露營的經驗，這也是她們人生中最重要的嘗試。她們打算再花41天走到惠特尼峰。問她們為什麼要走，答案非常逗笑 : 她們家裡房間又小又少，所以姐妹倆從小到大都是共用一間臥室。走 PCT 就是為了可以有個人的「小臥室」。走 PCT 的人，即使數人同行，都是各自背自己的帳篷。我自己的單人帳看起來就像是個棺材，剛好只能平躺放進一個人。長途跋涉必須在重量上斤斤計較。

第二個叫 Josh。打招呼接近他的時候，他特別提醒已經不記得上次洗澡是多久以前，希望我們不介意他身上的異味。藉著這個話題，我追問如果要洗澡該怎麼洗，他說就用濕毛巾大致擦拭。那不算洗澡，上次真正洗是跳進湖裡，但是因為湖水冰冷，虛應一下就得趕快上岸。

他三月底從墨西哥邊境入山，打算獨自在雪季來臨之前走完全程。那天是8月2號，我們交談的地點大約是全程的一半。他花了四個月只走了一半，非常擔心沒有辦法在11月下雪之前走完。他沒有帶任何電子通訊器材。我問他為什麼要走，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解脫」。很多人來這裡都是為了解脫 – 擺脫世俗的壓力，擺脫別人的期待，擺脫朝九晚五，擺脫電腦螢幕，擺脫舒適⋯⋯這樣才能拔掉人生的插頭，一切歸零重設。也許不歸零你就沒有辦法找到真實的自己。我們很多人一個禮拜不用手機就會出人命，可是他卻選擇連續八個月讓手機成為一塊廢鐵。

元元問到了三餐與飲水。他很大方地拿出當天所有的食物 – 看起來也就是這麼乏善可陳的一小包。很難想像同樣無趣的食物他得連吃八個月。

問他這一路最難的是什麼。他說最初一千公里他很想放棄 - 請注意，他們講的距離都是「以千公里為單位」。起初最大的挑戰是體力，之後是毅力。我問他現在呢 ? 他簡單地回答了一個字「恐懼」。他說他每晚都要強迫自己獨自面對絕對的黑暗和恐懼，這一直是最大的挑戰。當時我有一點為他哽咽 - 這樣一個壯碩有毅力的男人，今天卻在一群來自異國的陌生人面前表現得這麼脆弱而又坦然。當下我對他更加敬佩。原來他也害怕黑暗，也有恐懼，可是他堅持了四個月沒有放棄 - 這才叫做勇氣。道別的時候我很用力地跟他握了個手 – 為的是未來漫長的四個月，為的是他的勇氣。

他從俄勒岡州入山，4 月 27 號那天由太太送到登山口。這句開場白就有點令人感動。原來遙遠的一方有人惦記著他，但是無法跟他聯繫。他的目的地也是惠特尼峰。問他還要打算走多久，他說他不知道，也許再兩個月⋯⋯他一路都是走走停停，完全沒有行程。我想到了 Josh 的解脫 – 沒有行程不也是一種解脫嗎 ?

Curt 同樣也警告很久沒洗澡，身上會有異味。問他為什麼要走，他說為了慶祝 75 歲生日。我不得不再停下來想，在我們的文化裡，75 歲難道不是被認定只適合在公園牽著小孫子逛逛 ?

元元對他的背包感到好奇，問他有多重。他說大概 70 多磅 - 換算成你能夠了解的重量，那相當於四個超大的西瓜。當下元元試著去提，只看到背包面不改色，毫無反應地矗立在原地。我很難想像一個 75 歲的人必須這樣連續背它六個月。

問他這一路有沒有特別的際遇，他說曾經碰到一隻黑熊，口氣平淡到好像在路口看到一家 7-11 那樣，如果不追問，他還不打算說下去。問他怕不怕，他詼諧地說，大家都落單，是誰怕誰還很難說。所以顯然他跟黑熊打了個招呼就各奔前程。知道他有太太在家等待，所以我們談到急難救助。他攜帶了一個 SOS 求救訊號機。那個裝置只能單向發射 SOS 訊號及座標，所以只有在生死攸關的時候才能使用。上面的 Josh 則完全沒有任何急難求救設傋，跟外界切得一乾二淨。

他說他是旅遊作家，我說我也寫作，所以我們互相訪問。他顯然很詫異在這種地方會碰到一家逛公園裝備的台灣人。Wayne 遞給他名片，邀請他將來到台灣來，幫他安排演講，激勵台灣的年輕人。在距離台灣一萬三千公里的地方，有一條無人知曉而永無盡頭的小徑，上面走著勇敢找尋自己的人，一路走出不為人知的小故事。Wayne 只希望將來有一天台灣的年輕人能夠聽到這些小而純淨的故事。

有人走 PCT 是要面對恐懼；有人是去面對老；有人是因為失去親人；有人是為了繼續活下去；有人是去找回自己 - 他們都是悄悄地去，背著自己的故事悄悄地走，然後悄悄地結束。

前面同事的哥哥在走完之後說，「他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這個感覺一直延續了幾年」。網路上一位叫凱撒琳的女士在去年獨自走完 PCT 之後說，她最大的收穫就是「找到 2.0 版的自己」。她從來沒有想到「原來生命可以這麼簡單而實在」。

回到寫 Wild 那本書的史翠女士。她在簽書會上說，不管你走 PCT 的初衷是什麼，在獨自走完三個月之後，令人無法抗拒的改變一定會發生 – 不管你願不願意，你會變得更了解自己，你會看到未來的自己。你一定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