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計算看過幾次《胭脂扣》,扳下了五根手指,卻都不太深刻。電影太美,總有幾個瞬間,讓我錯覺自己也曾深愛過一些什麼,就這麼反覆推敲,一路到劇終,卻總是什麼也沒能帶走。因應新片《八個女人一台戲》在台上映而舉辦的關錦鵬回顧影展,意外讓我有機會再會一會這位電影老友。還在八〇年代的中環兜兜轉轉,四處留情,回過神來,畫外這頭的香港人正合力拆下歷史的封皮,振筆書寫自由的新頁──流汗流淚也流血。再想起《胭脂扣》,時間已過去很久。
進一步思考人類活在當下的可能性,心裡是絕望的。時刻意識到過去已永遠過去,未來將不會再有,單是如此,人就高尚不起來。我們不過是遺憾與悼念的載體,歪七扭八地活著,總是與「更正確」的道路隔著一兩腳的距離。這個瞬間,我竟羨慕起如花了──那個迷路的女鬼。
死不了心的人生有幸福快樂的可能──如果她自此不再回到人間。是一輩子要學的事情已經太多, 或者只是別無選擇?對一名青樓女子來說,明天之後還會有明天,是自然界的鐵律,不需要靠後天努力。有了明天,因果輪迴就在不遠處了。生便生,死了,再活不就好了?偶爾遇上不那麼肯定的時候,就去文武廟求張籤,將那預言般的咒語放在枕邊,臨睡前讀一讀,心就踏實了。尋死的前兆來自她將成疊籤詩扔進火盆裡那天──總歸是試過了。貧賤夫妻百事哀,為五斗米折腰卻會腰疼。情根深種又如何?名妓的故事無法連載在人間,只能以死句讀。
私慾是邪惡的,但太醜陋的真相總會過去,受人世的不慷慨所累,死亡於她只是一次輕巧的選擇。不是為了死,卻是太想要活了。退出之前按下儲存鍵,她要情郎將「三八一一」的密碼帶下黃泉,以求來生再會。
如果能到此為止,已算是淋漓盡致的一生。
偏偏我們都窮追不捨。
成為一縷幽魂的如花守在黃泉路上,苦等不到相約再見的愛人。把心一橫,又上到陽間登報尋人。卻沒料到,這一等,在人間已過去了五十年,時過境遷的香港,幾乎是另一個陰間了。她在吞鴉片時沒掉一滴淚,這時卻哭濕了手絹。從舊時代徒步過來的女人啊,活著時在等一個能託付終生的歸宿,就連尋死也要受制於人。幸而編劇對這個可憐的女鬼還有仁慈,永定和阿楚──這對來自新世界的情侶收留了她。故事開始有趣:一邊要尋的是個「新人」,另一邊要找的是個「舊人」,這一來一往,竟牽成了三〇年代至八〇年代的鄉土記憶。十二少的眼鼻口,一寸寸拼出了舊時代的封建思想和新時代的速食文化。
五十年的時間,花國阿姑們看大戲的太平戲院如今是毫不起眼的連鎖超商,倚紅樓甚至還「從良」成了幼稚園。你的石塘咀不是我的石塘咀。香港成了什麼樣呀?她幽幽地問,他訕訕地答。跟從前相比,人們選擇變多了,男男女女都忙碌於讀書考試,但考得好也不見得有成就;考得不好,女孩能報名香港小姐,男孩就麻煩了。還有啊,假日皇后廣場上那聚集成群的是「賓妹」,傭人很多,香港卻還說不上富有。城市被塞得水泄不通,行人的剖面卻還是失落。就像外賣店常餐──茄蛋豬扒飯,聽來營養均衡,吃來番茄不鮮,蛋花不嫩,豬扒不好吃。
我在電影中、小說裡,聽著如花和永定在電車上一來一往的對話,與他們只隔著幾公分的距離。偶然想起中環都爹利街上那四盞被強颱吹斷的百年煤氣燈──如遭電擊。
哪裡有什麼十二少?
十二少不存在,如花與永定、阿楚亦無人鬼之分。他們只是都卡在了半道,一個過渡不到新世界,一個新到一半便心虛,只好頻頻往回看。大家都在往外找,沒有人死去,卻也沒有人真正去活。如花折損來生的壽命也要找到十二少,最後卻一反初衷,揮揮衣袖,一個人來也一個人走。這一別,不是不再愛,也無法是心願終償,而是真正意識到所處時代的終結,沒有再活一次的必要,因而黯然離去。女鬼放下執念的瞬間,也將永定和阿楚拽出那個「可以浪漫」的三〇年代。二人對如花愛情的欣羨,隨著殉情真相的揭露而幻滅。後會無期的不一定就比較珍貴。我們嚮往轟轟烈烈的愛,卻不一定能成就它──只因我們都不再那樣別無選擇。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往前走就是我們的使命。
死去的不會再遺憾,活著的也不該再痛苦。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為什麼《胭脂扣》註定只能以失落告終。像如花愛十二少,只能一追再追,卻帶不走。當舊時的香港成為我們這一代影迷的心靈別所,我們懷揣愛慕卻無計可施,只能瞬也不瞬地望著它。看著它曾經是一名美人,風姿綽約,芳華絕代,多少尋芳客開出高價,只為摸一摸她的頸、她的手。又看著這位少年垂垂老矣,尿滴濕鞋,一個臨演都能踹他一腳:「你是說那個常吹牛說自己在南北行有三間海味鋪的那個嘛?我有五間啊,他媽的。」
他老得面目全非了。但因為愛了太久,如花認得出十二少,我們亦清楚那雙眼睛是張國榮。我們將鄉愁灑給了香港,看他步履維艱,卻捧起了世世代代的少年舊夢。是時候了,我們要停止對黃金時代的悼念,因為香港不會死去,只是換了一個樣子,更有尊嚴地去活。
全文《胭脂扣》劇照:甲上娛樂
【釀電影】2019 年 6 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