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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特務|金馬 2019|獻給香港的他他──專訪《叔.叔》導演楊曜愷及男主角太保、袁富華

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左起)《叔.叔》男主角袁富華、導演楊曜愷、男主角太保
由香港導演楊曜愷執導的《叔.叔》獲得第 56 屆金馬獎五項提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太保、袁富華)、最佳女配角(區嘉雯)及最佳原著劇本,成為今年唯二獲得提名的香港電影長片代表。而稍早於韓國釜山影展期間,《叔.叔》也完成其世界首映,戲中演員袁富華和太保更與觀眾同場,第一次觀看他們在大銀幕上的表現。此次釀電影很榮幸邀請到《叔.叔》導演楊曜愷及演員袁富華、太保進行專訪,一同分享他們入圍金馬獎的喜悅,也聊聊他們拍攝電影的種種過程,與對角色的細膩詮釋。
歸鄉回流,拍一部關於香港故事的港產片
《叔.叔》是楊曜愷的第三部電影作品,前兩部長片《我愛斷背衫》、《北京遇上紐約》,他皆以華人同志在西方生活的現狀為主題,呈現東西方的情感融合與文化差異。此次的《叔叔》則有別於前兩部的背景,選擇回到香港,講述一段關於兩個老年男子的黃昏戀故事。談起回到香港拍攝的選擇,本身就是香港人的楊曜愷,在完成上一部作品《北京遇上紐約》後,一直想回流香港拍一部關於香港的故事,尤其是一部說粵話的電影。於是他開始四處找故事題材,偶然讀到江紹褀所著的《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便展開深耕挖掘。
《男男正傳》是香港首部關於老年同志的著作,以口述歷史的形式,記錄了十二位 63 歲到 89 歲的老年男同志,訴說他們當年在澎湃的青春歲月裡,一則則平凡卻精彩的生命故事。書中內容不僅是關乎同志群體的生活側寫,更呈現香港獨居老人的居住環境,這主題讓楊曜愷非常感興趣,隨後他在參與《北京遇上紐約》的巡迴放映期間,前後花了一年半至兩年的時間完成劇本的撰寫。
《叔.叔》不像過去積極宣揚同志群體權益的電影,劇本反而著重在人與人的情感牽繫,通過個人、家庭與社會,刻畫老年群體於香港生存的切面。會選擇以人物情感的角度去述說故事,楊曜愷表示是因為對上一世代為什麼出不了櫃這件事深感興趣:「其實很大的原因是他們已經為家庭付出太多東西,從很年輕的時候,做很多工作維持生計,加上薪水較低,教育水準也不是很高,才辛苦地建立起一個家庭。」楊曜愷解釋上一代人面對的艱辛困苦,因為只關心眼前生活的打拼,也為了給予兒女更好的照顧,他們幾乎沒有時間,再去發現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東西。直到來到像阿柏和阿海的年齡階段,雖有機會追隨自己內心的聲音,卻發現一切為時已晚,他們所面臨的掙扎抉擇,是一旦選擇走出來,這一生所打拼的一切,可能在一夕之間被自己親手摧毀瓦解。
「所以這是一個很難的抉擇,對上一代人來說,這就是他們所背負的社會包袱。」楊曜愷進一步談到。因此,他希望《叔.叔》不沿走在過去大家所見的典型 LGBT 戲劇的路線上,不以直接明顯的場面,像是突然發現伴侶的性向或兒女出櫃,而一氣之下趕出家門斷絕關係⋯⋯;他想在《叔.叔》中呈現的,是通過兩個家庭的剖面,展現老年同志所面臨的道德掙扎:
「我反而想要訴說他們自己不想離開家庭,甚至可以等待家人諒解或接受的情形。電影裡更希望呈現的是,在那個處境下,同住在這間屋子的一家人,要如何去解決這個問題?是互相扶持繼續生活下去?還是知道彼此所想,但不願意說破,也不破壞彼此大家建立的東西?」
延續家庭的話題,楊曜愷認為中國人的傳統思想上仍對家庭有「責任」的包袱,但這份「責任」雖仍有親情的連結,卻不代表大家必須和樂融融接納彼此。而《叔.叔》也在故事中呈現這一堵家庭之牆,更藉由宗教及法律等元素,拉扯出世代間複雜的家庭關係。
尋找演員的機緣,生動演繹的角色研究
分別飾演阿柏與阿海的太保和袁富華,在《叔.叔》中皆以內斂且收放自如的詮釋,通過眼神交流及肢體接觸,暗湧之下幽微地傳遞彼此的情愫,訴盡不能對家庭開誠佈公的「友誼」秘密。
談起尋找演員的經過,楊曜愷坦言當中掙扎許久,因為角色設定的關係,需要找到六、七十歲的演員來扮演,然而現階段符合此年紀的香港演員,多半是打星,當他們聽到要飾演同志的角色,不多不少都有些抗拒;儘管其中還是有演員有興趣嘗試,但他們卻常常希望不要有太親密或情慾的動作呈現。
所以做選角研究時,楊曜愷下了不少苦心,直到一次在翁子光於 2009 年執導的電影《明媚時光》中,看見太保飾演著迷武俠小說的陳健康父親一角,自然流露的演技深深吸引著楊曜愷,於是二話不說取得他的聯繫方式,在聖誕節期間搭機來台與太保會面。原本楊曜愷擔心太保不會答應,尤其戲中有不少於桑拿室的親密鏡頭,但過完新年之後,當楊曜愷再來台灣找太保時,他便答應接下這個富挑戰性的角色。
「第一次遇到導演時,我首先就問他怎麼發現我的?難道我真的適合演這樣的角色?」太保憶述與導演相遇的過程,《叔.叔》是太保從影以來第一次接到同志角色,對同志的理解,太保認為自己多數只在形式上接觸同志的生活與行為,較為深層的內心狀態了解不多,但讓他點頭接下《叔.叔》的原因,在於電影並不是以情慾為主要,反而聚焦在人物的情感掙扎,需要處理愛情、親情、友情等多層面的人際關係。
「故事裡頭很多細節都是角色所要面對的,包含我的家庭、太太及女兒。」太保闡述他對阿柏這角色的看法:一名曾在中國有「要好朋友」的男子,多年過去,也在香港成立一個美好的家庭,遂將昔日往事塵封於心底。隨著與阿海的相識,過去曾擁有的悸動與真正的自我再度被喚醒,但時代語境轉換了,自己站處的人生階段也與過去有別。對於阿柏而言,要「做自己」的代價,是可能犧牲掉安逸平靜的生活,甚至崩解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如此抉擇的兩難,也造就角色在人生交叉口的心理衝突。
為了扮演同志角色,太保也做足不少功課。他認真地翻閱《男男正傳》,試圖從書本中了解同志群體的心態,而作為一名專業演員,為了將心態揣摩到位,不能用太過於演繹的方式表達,只能運用心理層面的波動和情節推動,去建構角色的外在與內裏,也是他要求自己的演員功課。
太保從多年的演員經驗,汲取過往所飾演過的各式角色,尋找到內心的相似點,以收斂的動作舉止及輕鬆自如的姿態,演繹阿柏──一個外表看似正常,但內心情感卻千折百轉的老年男同志。
「所以我在詮釋上比較注重我的『眼神』,用我聽到的對白與反應,來表現我當時的態度。而這個態度裡面,同樣包含了同志的思維,自然地以不同的眼神,在不同的時間點反應交會。」
找到太保後,楊曜愷又重新尋找能與其對戲的演員,儘管有請太保推薦適合的人選,很多人都有興趣參與,卻未必適合角色所需的演繹方式。為此,楊曜愷從觀看大量的香港電視劇著手,終於看到由香港電台(RTHK)外判的戲劇計劃《燃眉時刻》,第二輯中的《團聚》一集,是袁富華唯一一部自導自演的作品。
與太保一樣,袁富華也在片中飾演一名必須照顧殘障女兒的父親。「當時看到袁富華在戲中的呈現相當有趣,角色其實沒有做什麼,就一直走來走去,卻很有內心戲。我就想找一個這樣的人物,他不用說很多話,但能通過內心的演繹,將角色富有的情感展現出來。」楊曜愷談及選擇袁富華的原因,隨後他就約袁富華見面,兩人一拍即合,便確定了阿海的角色。當時,楊曜愷還沒看過袁富華在《翠絲》拿下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的演出。
再次接到 LGBT 題材的電影,袁富華第一個感覺也以為導演是看完《翠絲》才找他的,但當他進一步細讀劇本後,才發現《叔.叔》並不是一般大家所認知的同志電影。如說《翠絲》的打令哥是從內到外的釋放,放膽追尋自己的人生方向,那《叔.叔》中的阿海反倒是由外至內的束縛,雖生活上看似比打令哥自由許多,但對於人生的追求卻有所顧慮,放不下眼前這個辛苦建立的家庭。這也是袁富華在詮釋角色時,給予兩者不同的角度分野。
更難能可貴的是,《叔.叔》著墨到香港獨特的生存問題,納入獨居老人及老人院的議題,這題材也讓袁富華十分感興趣:「當我自己投射進去角色時,如果我是一個普通老人家,我會不會住進去呢?即使擁有一段男女婚姻,有兒有女,但子女也未必會願意與你一起住。」袁富華談論最初看到角色的感受。他也接著分享對電影的看法:
「《叔.叔》背後所要探討的問題,其實是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問題,甚至追溯到上一代(父輩)和上上一代(祖父輩)的衝擊。過去家庭習慣三代同堂一起住,但隨著時代變遷,這個思維也會有所轉變,兒女都有各自的生活,也想建立屬於自己的家。然而,老人家的思考就會希望自己不要阻礙兒女發展,更不希望成為家裡人的包袱累贅。」
飾演阿海的過程,袁富華亦心有戚戚焉,尤其戲中許多呈現家庭內部的場景,如兒子對父親帶有挑釁意味的疏離責罵,或是媳婦想孝順公公的關心被阻斷。當自我性向的追尋和信仰的遵從相互矛盾,而讓親屬之間產生嫌隙衝突,這些都讓袁富華連結起周遭生活眼所見過的真實景象。
做自已的正確選擇?老年群體的社會角落關懷
除了以《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為取材文本,楊曜愷亦為電影做過田野調查,期間他拜訪多間老人院,探視多位獨居老人的住所,也訪問七、八個擁有不同故事的老年同志,看看他們的生活樣貌。經過實地訪查後,讓楊曜愷對眼下居住的香港有不少感悟,他提到:「香港是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資本主義就是當你不會生產賺錢時,你就會被社會遺棄。而香港法律對老人院的照料,是完全不理會老人過得好不好,就算看似老人院有獲得一點點福利,但這些福利絕對不會是好好照顧他們,或是關心他們的生命。更加上老人院對中國人來說,早已貼上被家人遺棄的標籤,大多數老人要不是因為沒有兒女照顧,無奈選擇進入,要不就是本身不願意去,後而子女逼迫送進去的。」他隨而舉例一次於老人院取景的例子:
「有一次我們拍戲正好下大雨,因為無法開工只好停機,就去老人院吃飯。一邊吃的時候,你就會聽到有人說身體癢,不停痛苦地叫,叫到我們飯都吃不下去,而且他們一路叫是完全沒有人理會。因為對老人院來說,這已經是日常,就算他們叫得很痛苦,那些人還是走來走去繼續做自己的工作。」
經過那次經驗後,楊曜愷下定決心要藉由電影講述老人院的社會問題,所以在《叔.叔》裡,也關心這些被社會遺棄的老年群體,應該怎樣去面對他們餘下的生活。
藉由觀察老年同志的家庭樣貌,楊曜愷也對「出櫃」這件事深有體悟:「如果當年沒作這樣的選擇,他們現在的生活會不會比較好呢?」他思索著是否「做自己」就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如果這群老年同志在年輕時不受保守時代禁錮,選擇勇於做自己(出櫃),待他們老了之後,當年切割斷絕的家庭不再關心他們,過節日也都自己孤獨地過,更少有人關心照顧他們的起居⋯⋯
令楊曜愷印象深刻的,是他所訪問的一個例子:一名生病的老人打電話請求兒子幫他拿藥,但他兒子卻冷酷地叫父親自己去看醫生,也不願給他藥,父子間更幾十年都沒連絡,每次談話都只有爭執吵架。楊曜愷感慨回應:「聽到這些故事,或許真的不是年輕出了櫃就比較好。當然,以現在觀點來看,年輕一代或剛從外國回來的年輕人,就會覺得出櫃一定是最重要的。但對這群老年人來說,卻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他再一次談論這讓人難過的殘酷事實。
但即便現實令人灰心喪志,楊曜愷仍舊不讓《叔.叔》陷入孤獨的泥沼。他將真實存在的同志互助團體擺入故事裡,以一幕幕吃飯聚餐的討論場景,如同聯誼會一般,反制孤獨的擴散,建立起另一種「家庭」關係。不論是在同照會裡,或是桑拿室中,當孤獨的個體們群聚,雖然彼此不相識,但幾句陌生人間的關心問候,卻在那一刻,為冷冽的生活照進一束暖和的陽光。正因為他們都曾負傷走過,才更了解對方身處的境地,而這裡,也成為他們另外一個家的所在。
撕去標籤,不該被視為獨特存在的「同志電影」
具有導演的身份外,楊曜愷還是香港同志影展的創辦人,2000 年起擔任影展協會主席的他,持續致力引入優秀的同志電影與香港觀眾分享。評論起同志群體在香港社會目前的現狀,楊曜愷感受到近二十年來,同志所受的對待明顯好很多,社會更願意公開接受他們。但政府政策及現有的法律,他認為對同志依舊不友善,也從旁觀察到香港同志運動前行的現象:
「政府目前對同志群體友善的條文,並不是原本就設定好的新政策,更不是為了一件事,而主動去改變同志的平等權益。會有當今的改變,其實都是同志多年努力爭取換來的,甚至是通過法律程序的訴訟,控訴政府或告某部門,打贏官司贏回來的。」
他舉例今年六月才在香港打贏訴訟、改變法條的案例,案由是一名高級入境事務主任梁鎮罡,他與男友於紐西蘭註冊結婚,但返回香港後,兩人的婚姻關係卻遭到公務員事務局和稅務局拒絕承認。他們一路上訴到終審法院,最終翻轉律法,讓日後公務員的同性配偶,也可以享有已婚公務員福利和合併報稅。「香港的情況一直都是這樣,一定要自己去爭取,如果不爭取,那政府就不會給你。」楊曜愷感嘆道。
儘管社會風氣有所開放,但以商業片為重的香港電影市場,仍舊對同志題材有所疑慮,尤其對身為獨立製作的《叔.叔》來說,尋找投資金援更是困難重重。「因為 LGBT 議題已經好難找錢,加上故事又以老人為中心,兩樣元素加起來更難找到錢。」楊曜愷回憶起籌資的艱辛,他更感謝身邊朋友及監製的大力支持,促成這部電影的完成。更慶幸今年金馬獎的提名,才讓眾人的目光擺落在《叔.叔》身上。「如果沒有的話,我想這部戲都很難生存下去。」他坦言。不過即便如此,楊曜愷始終為自己打氣,也告訴自己沒人觀看並不是一個不拍的理由。明知生存不易,再多困難他都會堅持下去,繼續堅守這少數中的少數。
從《我愛斷背衫》、《北京遇上紐約》到《叔.叔》,楊曜愷的三部作品皆拍攝關於同志的故事,問起未來是否還會專注在「同志電影」的拍攝?他反提供另一種不同的解讀:「在我看來,不覺得『同志電影』應該成為一個很另類的類別,我希望日後觀眾看待所謂的『同志電影』時,就像看戰爭片、愛情片一樣,『它』只不過是一種片種,而不該將它視為一個少數民族或社群的電影。」他也認為「同志電影」只是恰好藉由同志的元素,讓觀眾了解不同的文化與群體,裡頭所裝載的故事始終都是關於人、關於情感,具有共通性的普世價值。他也期許有朝一日,人們可以撕去「同志電影」的標籤,對看待這樣類型的電影能有所改觀。
全文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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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那麼多各式各樣被發明來幫助我們溝通的裝置,到頭來,卻好像讓人更孤單了。「我有個強烈的感覺是,我們都好希望可以不再孤單,但一切嘗試卻盡是徒勞。」這也是為何片中的角色通通沒有手機,「這群人像是活在過去,但他們可以面對面,跟彼此在一起。」而戲外的我們那麼努力伸出手,卻是在虛擬的次元中,反倒更孤單了。
對未來是否還有「電影路」可以走,腦海裡沒有明確的規劃,各種提名、得獎、光環加身,許智彥直說,這些東西都太大也太快了。「我很清楚這些不是完全屬於我的,(金馬)入圍名單公布當下,看到新導演入圍,其實我是相對沒有情緒的。」對團隊獲得肯定,他當然開心,但來學習的成分大過一切,他寧願將獲得的榮耀歸功予其他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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