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回過頭來看《歐司田,或放蕩之災》這齣戲劇,我們會驚訝地發現,其實 — — 真正的道德之所以產生並得以運作,關鍵便是「罪」與「罰」不對等的關係,因為只有這裡面的角色每個都深深感受到心中的「罪」與外在的「罰」無法取得平衡的矛盾感受時,他們的道德意識才能被喚醒和激發。可以說只有在經歷這種矛盾的時候,人們才會思考道德對他們而言的意義。
「罪」與「罰」的不對等,反映的其實是一個權力不對等的問題。在這齣戲劇中,儘管做惡是不對的,但沒有人會因為同流合污而受到懲罰,相反的,還可能跟著伯爵享受到不少好處;但若是為了心中的道義反抗伯爵的意志,除了可能得承受無法反抗成功的風險,還可能受到朝廷、社會階級等權力單位的壓迫,流落更慘的境地。這也是為什麼艾涅斯停在結局的時候必須策劃一場對等的決鬥。
這一場權力對等的決鬥,其實是一個勇氣的考驗。可是我們要注意,他考驗的不是只是艾涅斯婷的決心,同時對歐司田而言,也是一個機會提供給他去面對他對愛涅斯婷的情感。因為從其中一場獨白戲中,可以發現即使是扮演壓迫者的伯爵,本身其實也是一個被權力壓迫甚至監錮的人。他的詭計多端反映的與其說是一種邪惡的心思,不如說是因為對愛感到膽小和缺乏勇氣,而只好仰賴權勢的手段來強暴與逃避他對艾涅斯婷的情感,並乾脆將自己定義成所謂的惡人,這樣就不用進行可怕的道德掙扎,不用對自己衝動的行為感到後悔。
對薩德而言,人一直存在著一種為惡的本能,這種本能可以說是人的慾望裡含有的一種成分。就是想要獲得權力,或者想要依賴權力的傾向。這樣的傾向即便透過理性、啟蒙、科學仍然難以根除,甚至有時還反過來被這個傾向利用,仗勢欺人,進行更龐大的屠殺與獨裁統治。而這種傾向也正是劇中所有的角色都在抵抗、掙扎的。
或許,在薩德的想法裡,真正的道德只會誕生在反抗權力的勇氣中。他之所以在許多小說或論述裡批評道德,並不是因為他反對道德或是善,而是因為他討厭那些把道德看作規範、看作一種為了順服命運的處世態度的想法。因為對那一個受到宗教影響的時代來說,「道德」常常最後是要人們逆來順受,假裝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是世界運行的法則,或者讓人們認為所有的不幸都是為了死後上天堂的修煉。卻不教導人應該要學會為自己反抗,去學會在批判中認同自己。
道德是一種勇氣,而非規範。這並不是在說,人不應該用道德來規範自己。而是在說,人不能把道德的規範當作死硬遵守的規則。因為一旦道德成為一種規則,便有可能被權力的慾望、本能拿來利用,阻礙人們對自己的認同,甚至無法對自己的遭遇形成反思。使道德淪為邪惡的酬庸。
筆者以前上完課回大學宿舍房間休息時,常常遇到一個問題。他總是很難明白為何他的室友總是要把他搭電梯的行為(房間在四樓)視為一種懶惰的象徵。只要電梯不是剛好在一樓,室友就會選擇走樓梯,至於他則在一樓慢慢地等電梯(哪怕電梯要從十樓下來)。並接受室友開的玩笑:「你很懶誒~這點路都懶得走!」「明明就你們懶得等!!!」他總是這麼回應。搭完電梯回到房間後,早就在房間的室友又會繼續開玩笑:「搭什麼電梯!你看我用走的都比你快!」,「嘛~搭電梯是省力氣又不是省時間嘛~又不趕時間。」
日子慢慢久了,就開始好奇:為何人們判斷懶惰的標準是透過走多少路、用多少力的勞動,和達到目標的速度來決定的呢?而不是看一個人願意花多少時間來等待,甚至品味一件事呢?這個疑問,直到看了米歇爾.傅柯的一本書才得到一些些解釋。
米歇爾.傅柯在《懲罰的社會》(或者另一本比較有名的書:《規訓與懲罰》)裡寫到,在工業革命以前,人們對懶惰的觀念和現在大有不同。在還是農業生產為主的時代裡,人的作息是配合作物生長的作息,也因此,一個人如果被認為是懶惰的,那麼大概是因為他從事農作的時間並不符合作物生長的作息。這樣的想法後來對開設工廠的資本家造成了困擾,因為如果人們當時對「工作」的想法是如此,那要如何說服他們在以前不是工作的時段裡留在工廠裡工作呢?
傅柯在研究這些歷史資料時發現,恰好就是在工業革命,工廠開始林立的時候,誕生了接近現代體制的教育體制和學校。這些學校不完全是政府辦的,甚至有很多是資本家主動贊助和興辦的。同時,傅柯也注意到,也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學校和人們開始教導、傳播和現代較為相像的道德價值,其中包含懶惰、節儉等等。而定義懶惰的方式,便是測量一個人完成事情的速度與效率。
從這點來看,慾望和道德的關係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複雜,一般來說,我們總是以為道德的產生是為了規範人的慾望,但實際上,有時,道德反過來是被慾望所產生、所運用的。而且我們會發現,在不同時代,一當人們對可慾望的事物有新的見解時,道德的體制也會跟著翻天地覆。
《歐司田,或放蕩之災》的原著小說《艾涅斯婷》在剛出版的時候,曾經遭到批判,認為他寫的這本小說不道德。過沒幾天後,薩德就在報紙上回應這樣的批判,他首先說:「我從沒寫過不道德的小說,今後也不會寫……」,接著他談論到他對小說的想法:「要能夠讓小說、悲劇引人入勝,不必總是設法使美德高奏凱歌……相反,只有當美德受到侮辱、遭到不幸,美德才更加吸引人,更加美麗。……韋勒泰爾克(在報紙上批評薩德作品的人)大概是個不講道德的人,所以才不懂得人們是怎樣崇拜美德的。」
只有願意認識人類罪惡的一面,並承認人的慾望對自我的建立、生存有重要、不可抹滅的作用,才有可能激發一種真正對道德的渴求。這樣的說法相對於一種假的道德,這種假的道德就像一種蠻橫的權力一樣,要求人們只能根據他的內容去形塑的自己的認同、自己的渴望,並否定越「權」的思考。他批判韋勒泰爾克的地方就在於,韋勒泰爾克把道德當作一種理想生活的形象來遵從的想法,而不是把道德視為一種觀點,回來認識自己進而批判社會的方式。
最後一個在這齣戲中可以討論的主題,是暴力。
如果我們認同艾涅斯婷想要以決鬥的方式去表達自己的反抗,或者劇終赫曼對歐司田執行「正義」的私刑,這會碰觸一個疑慮,也就是暴力這個議題。因為直到今天我們都認為,使用暴力是不對的。那麼我們可以說愛涅斯婷的決定 — — 哪怕是具有勇氣的 — — 仍會是道德的嗎?
羅洛.梅寫過一本書叫做《權力與無知》,這本書表面上談的是權力,和人們的無知,實際上他真正要談的,是關於副標題的內容:為什麼人會有暴力。也就是暴力在人身上的根源是什麼?
羅洛.梅的想法是,暴力的某些要素是人不可或缺的,因為暴力的產生和人想要獲得認同的心理有關。也就是,當一個權力體制不認同某些群體、或是某些個人的時候,一當人的忍受力達到一個極限後,暴力就會產生。
「只要人們不受重視,就會有暴力的動亂。每個人都會有受重視的需要,如果社會不能實現此一可能,那麼人們就會透過破壞的方式取得。」
另外一個薩德反對道德作為一種規範的原因,或許也在於此。他並不是討厭道德的理想,而是反對道德裡將暴力視為不道德或非人性的想法。對他而言,暴力並非不道德,相反,暴力是人性中非常重要的一種表現。或者,就算暴力是不道德的,他也是人生而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的人性,但許多道德思想的灌輸,都試圖要人們忽略、漠視甚至否定自己內在的暴力經驗、暴力想法,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只有知道自己擁有多可怕、多深層的暴力潛能,你才能知道你 — — 作為一個人類 — — 可以擁有多大的自由和可能性,以及可以擁有多大的權利去決定自己的生活和幫助他人。
甚至,我們可以說,對薩德而言,其實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就是以道德的名義去要求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情況下都應該保持理性、保持善良的規範。因此薩德才會說上帝其實是真正的惡魔 — — 也就是一個蠻橫的獨裁者。原著小說《艾涅斯婷》的結尾,上校說他的寬恕是為了他自己,而不是為了伯爵,是因為真正被上校寬恕的並不是伯爵的罪惡,而是上校認為人不應該產生暴力、邪念的想法和認知。而所謂的罪惡,相反地,沒有被赦免,而是被還給犯罪的人,這意思在於:只有犯下罪行的人才能對自己做出真正的懲罰,因為只有如此,一個罪人的悔悟才能把自己心中對自己罪惡的不停譴責,轉化成不停行善的懲罰。
真正的道德將行善作為人的懲罰,作為和惡相處的方式,而不是遠離惡的途徑。這種想法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中也看得到,他們都認為只有人在明白、意識到自己從來就不是完善、完美的物種,且也知道不論行多少善事也永遠到不了那種境界的時後,他們才會知道什麼才是行善的意義,並願意持續下去這種能夠被真正稱為「信仰」和「人的尊嚴」的事物。
所謂的惡是人作為生物的自然本能嗎?也許是,至少在薩德的書寫裡,惡的本質常常和他所稱呼的「自然」有著密切的相關。也因此對他而言,文明和各種啟蒙哲學家所認為潛藏在野性中的罪惡,是一種一直被誤解的力量。這種力量在平常的時候幫助人們生存,甚至幫助人們發展自己的欲求和野心,但一當陷入困境就就只能化身成罪惡的樣貌。
要說這樣的東西是罪惡的,薩德或許無法有意見。但他看不下去的是,人們把這種誤解當成真正的道德知識來理解,甚至藉由曲解,想辦法讓人認為出現哪些行為的人就是惡魔、就是不是人。因為所有被稱為罪惡的事物,源頭都在人們共有的自然本能裡,只是有沒有被喚醒而已。而就像斷頭台、監獄、機槍、導彈、核子彈的發明一樣,「社會實際上只是在用更大的惡去對付惡」,卻以國家、法庭等機構宣稱這是正義。薩德由此認為,這種假裝自己根本不邪惡、不野蠻的道德認知,才是真正最恐怖的邪惡,因為他背後常常就是所謂腐敗的權力和徹底無知、裝單純的偽善。
有一個親戚,一直很難理解為什麼人會有憂鬱症。因為對他而言,人只要放下執念,不要有那麼多欲求,就不會有過多的煩惱。簡單過日子,以「單純的心」,全心信仰上帝,並學習樂觀就能過好日子。這樣的「善」正是薩德厭惡的。因為這樣的善要求人們假裝惡(也就是各種對人生負面的東西)根本不存在,只要「單純」、不要在意自己的渴求,一切就會消散。以為人之所以有各種煩惱,都是因為慾望太多、不夠單純。
「生命是善惡的混合;沒有純粹的善這回事;因為如果沒有惡的潛能,也就沒有善的潛能。這就是人的經驗之所在。人生不是脫離惡,才成就善,而是雖然有惡,依然為善。」
在這兒,羅洛.梅對善惡的想法,或許過於正向。但似乎可以和薩德有些呼應。因為對薩德而言,人對道德的追求,並不是完善自己,而是透過道德的探尋,回來面對、認識和理解自己內在難以被控制、同理、想割捨又無法割捨的部分。進一步說,追求道德,就是去理解所謂的惡,所謂負面的事物,而不是假裝遠離他。因為事實上如果道德和一種勇氣、反抗相關,那麼他必然需要「惡」的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