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架起畫架,一切就緒,面對著開闊的草原,午後的閒情,心曠神怡。
他拿起炭筆,開始構圖,打量著後面的山前面的粗壯闊葉樹之間的比例遠近關係,拉出之間的關係,先捏個大概,按照所學的,慢慢一筆一筆打著標記,瞇著眼睛看那打滿標記的畫布,彷彿看見了畫好的光景;想像中的那個完稿,像是直接從風景裡摘下來的一樣。趕緊把標記拉成線,洋洋灑灑,延伸不然就乾脆截斷,分割出大大小小的圖塊,圖塊收斂成形狀,形狀開始走樣。畫布後面的那一切平靜安穩,到了畫面之中唱起了不和諧的共鳴,沒有畫錯,倒也不曾畫對,原本自豪的精準的一筆愈看愈游移,景物愈看也就愈模糊了。他不甚滿意,用手上的筆睜隻眼閉隻眼向景色打量,重新佈陣,擦去舊的線條鋪上新的,擦拭又添上,擦拭又添上,讓每一條新畫上去的線好像都離完成品更靠近了一步,暫時忘卻每次擦拭對於先前努力的嘲諷。慢慢地發現,總是在才擦掉的地方添上沒什麼差別的一筆,週而復始,拿起放下之間再也不確定,手下這一筆真的是邁向完成,那一抹難道真的非抹不可?物件們變胖了又變瘦,變瘦了又復胖,變來變去跟原本差多少也無從計較,跟最後會差多少也無從計較;修來修去,原本在眼簾底下令人愉悅的田園風光,投射到畫布上竟是一片嘈雜。他覺得是視角出了問題,於是東塗塗,西抹抹,軟橡皮拉長了又壓縮,壓縮了又拉長,幾乎整個構圖都改了一遍,然卻除了使畫布變髒之外,一點建樹都沒有。畫布距離想像越來越遠,想像距離當下也越來越遠,勾勒不出輪廓,從世界的這一角撕下一紙碳粉。
他摸摸灰黑的鼻子,搖了搖頭,把樹改的矮了一點,把山的稜線抹去卻不再補上什麼,嘆了一口氣:就這樣子了吧,姑且,開始思想陰影的坐落處。
好不容易開始用油彩打上了底色,卻發現一邊打,日頭一邊移動,打了一會兒,陰影變長,原來那抹去稜線的曖昧地帶,用色塊怎麼添上一條交界就怎麼顯怪,於是,重新調了個色,混了物件以及陰影之間疊上髒兮兮的一大塊,把兩邊都給吃了。只在專注的完成畫面上,他按著經驗走,一塊塊疊在那時而過深、時而過淺的背景上面,大自然的變幻奧妙已經不再誘人,在視網膜反射手上不斷調整讓汗珠滴下的只有彩度色相的分布而已。畫歪了不好看,修正;顏色不對,修正;對的不好看,也沒有不對的卻都,修正;修正後偏差,繼續修正,修正直到畫變成了它本身,埋頭苦幹的過程不再遙望摹寫的景物,不再幻想完成後的新鮮。
一切比想像中的棘手,畫起來卻又比想像中快了許多,不到一個下午的時間就只剩下...好多事情要做。每次作畫他總是在追趕著,既不敘述,也非創造。太陽是黃橙橙的一圓,舒舒服服的躺在被抹掉的那一條山稜線上。堆疊的顏料鋪上了厚厚的一大層,用心經營的結果,調色盤像是下過雨的泥巴地,畫面則是抽離了,崎嶇的質感跟色澤落差,反覆端詳了一段時間,即便沒完成也不失為另一幅好看的玩意兒。
他深呼吸一口氣,拉遠視野,看見那即將落盡的夕陽餘暉跟遺憾,山的稜線還真的糊成了一團,追憶,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晚上,它跟那一群半成品堆在了一處燈泡照不到的地方,東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