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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化部長鄭麗君推薦的一長串書單中,包括了《無蜜的蜂群》、《群島》還有《鬼地方》等等,其中一本就是本書《月津》,正好經常走訪的二手書店釋出了這本書,也被華麗的封面吸引著,一拿到手並不是放到書櫃生灰,而是迫不及待地翻閱,速速地到最後一頁面,「霧失樓臺,月迷津渡......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是主角阿明,或說布莊世家柳紀明在離去鹽水港前的對詞。形容的事港邊的房影,因著水面的霧氣搖曳著的美態,讓人不禁陷入了迷幻。這是一八四七年。
全書沒有太大的起伏,但讓我突然感到驚訝的是,原來作家的厲害之處就是讓你以為他可能從過商、從過農,甚至考掘過地理還是穿越到過去,虛構—小說的極致正是模糊了現實,到底何謂真?何謂偽?一八四七年真有這樣的事嗎?那時的糖米真的略為三文錢多嗎?懷疑了自己的生活,懷疑了自己的歷史,進而發想,我認為這樣的小說—虛構就是成功的。在結局所揭露出的是相憐的同性戀者,更因在近兩百年前更為閉鎖的大員地區,更不可能走出櫃子一般把自己的心意給坦承,所以羅漢腳間都默契地知曉有些夫妻在草寮中可能趁著大家睡覺開始恩愛,留下當天搬運後的汗水與激情後的體液,混雜這些味道與所有人的疲勞,共眠。
味道,是辨認彼此的指標。裡頭的原住民每人蘇奈有著乳香,但阿明並不是聞到這股才起了生理反應,而是所有人共枕時他身旁的蘇奈兄長古阿萊的氣味,讓他牽縈在夢醒之間。他們經常一起活動,還有另外兩個喜歡著蘇奈的原住民拔初與西蒙,他們勤奮也不精算工錢,那時的工頭都喜愛著他們,而其他羅漢腳則吃味甚至找上麻煩,甚至漢番之間的對立也潛潛地顯露在不同族落的警戒中。這種種都是氣味的表現,從族群也好、性傾向也好甚至是否有相同的喜好,都是「氣味」的問題,「臭味」相投也是同樣的道理,先前也曾就氣味撰寫了一篇文章,題名正為:<曾友俞律師專欄|駱以軍剽竊事件顯現出的台灣粉類現象:氣味是文化性的>,要旨就是味道可以讓原先生理機能會辨識為外來敵人細菌群落的屁味都能在文化性的影響下成為香氛。
「他忍不住側過頭向著蘇奈,就像月光的折映,他睜著眼,想努力的辨識她的頸脈位置,然後狗兒般張開鼻口,召喚味道似的輕輕的嗅著。果然,他嗅出那帶有汗水的殊異香氣,恰似整夜近瑞在婢女乳香的嫩豆腐,他正思索著如何明確的形容那個體位,卻見到蘇奈政要翻身,嚇得柳紀明趕緊閉上眼擺正臉鼻朝上。」
而這時他轉過身,聞到的是另一種味道,
「那是他喜歡的味道。那是古阿萊搬運貨物上下船所奔流的汗液,夾雜著熱氣與麻布的味道,剛健與狂野,生機與不安分;這是柳紀明總愛緊緊跟隨著古阿萊做粗重活兒的牽引。他不需要睜開眼,也能隨著味道的流動,『看到』古阿萊強健的臂膀,厚實的胸膛與線條刻蝕似的臉、頸,更不消說那肌理分明的腿部線條,讓柳紀明癡迷與振奮,深怕一個恍惚,就消逝無蹤了。柳紀明忍不住,伸出了指頭,輕輕劃著、撫著床板,探索似的,每一分每一寸,向前又羞怯後退。柳紀明感覺自己臉上已經燥熱,呼吸有些起伏急躁,卻兀自感到溫暖甜蜜。」
他在探索,他在掙扎,他原先也不認識自己,這是他首次在兩極之間擺盪,這可以說是情慾探索的過程,但也是因緣際會而來,因為在這個故事中的探索並不僅止於情慾。
如前所說,阿明隱藏了自己的身世度過黑水溝,是想逃離庸凡的日常,自小含著銀匙出世,沒人敢忤逆他,什麼都不用做就是個布莊掌櫃,衣服沒有破過,甚至汗也沒有流過,僕侍總是在側,但他不覺得活著。
「來了大員,在府城,在這裡,我遇到了我前半輩子沒見過的事,我才覺得這就是生命,生命本來就應該是包括這些,讓別人嘶吼威脅,讓身體勞動流汗,交結好朋友一起開玩笑一起煩惱。天熱了泡到野溪裡,累了病了就好好大睡不上工。...不騙你,我居然喜歡睡地板,不睡床,沒事還喜歡像流浪狗躺在港口邊提,發呆做夢打瞌睡。甚至幾天不換衣服,讓衣服吸附的汗水發酵,像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漢那樣。連到野外拉屎,我都覺得是件舒服得不得了的事。」
這也是探索,他離開了日常到了陌生,只為了掙扎,在每日的生活中掙扎,不再過無虞的生活,每天做多少工拿多少錢,甚至把銀兩花完只為買禮給番給頭家,沒有未來的漂泊如同流浪狗,在疾病生死之間、在貧富之間、在男女之間,在這個短暫的生命「之間」,掙扎著,活著。
這也不只是阿明的生命體驗,他暗戀著的男人古阿萊,因著葉開鴻(頭家)對於番人的邀約,希望他們能協助種植甘蔗,一來讓將來的他們不再需要每日到港搬運,而能有固定的工作與更豐厚的收入建立家庭,二來葉頭家也能成立自己的商號,古阿萊猶豫著,因為他非常喜愛從事木工,但又因著經濟上的問題擔憂著,阿明這麼說:
「我知道,我只是提醒,工作是為了有收入進來,要想辦法在這裡面找到樂趣但是,不能把所有根木頭過不去的是,都跟錢綁在一起,那樣會很痛苦的。讓你的喜歡,一直單純的喜歡下去最重要。」
這聽來很容易,但在這世界上打滾如何能不市儈?要如何能在不是「有閒階級」的情況下,純粹的去完成一件事而不慮及這件事能換取多少貨幣?雖說像是癡人說夢,但阿明偏偏有這樣發言的適格,因為他正是放棄了安逸來體驗生存,而相較於安逸的安全感,這樣的生存才有完全的自由。這也是葉頭家提出的要約雖然豐厚,但是原住民因為曾先被漢人給欺騙種了黑麻卻被洗劫而害怕時,他們仍然願意再相信一次,這是因為我們在自由時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即便再次受欺,但我們承擔我們自由的責任。
不過有趣的是,在最後蘇奈的表白,阿明與她的愛情觀進行了辯論,似乎也體現了一些「民族性」(或說族群性更適切,ethnictity),
「我本來應該說很多,但是我不想說了。愛一個人,應該歡歡喜喜地一起過日子,彼此開開玩笑,偶爾相罵,還能抱頭痛哭,要一直像沒有結婚以前那樣的自在相處,彼此愛戀對方,那樣結婚才有意義。你們那種簽契約一樣的結婚,很痛苦的。不可能像我剛才說的。」
「我說不過妳,其實說真心話,我很喜歡妳說的那樣的婚姻關係,可是兩人的婚姻還是要有一點約束啊。要不然,你愛了就維持婚姻,不愛了就敢出門,那樣的關係很不穩定啊。」
確實地有了外在的約束讓秩序得以存在,但當我們存在於秩序中,我們明示、默示放棄了些許的自由,雖然蘇奈說即便是沒有外在的約束,部落裡的女人也從來沒有趕走任何男人過,但阿明所擔憂的正是這個「風險」,這自由的必然旅伴。但愛情能透過外在的約束形塑?又或者是無拘無束才是愛情?看著自己的各種掙扎落空,發現他要的自由與所想的不同,也看到另一個為了掙扎而死的羅漢腳阿水(同性戀者,因為伴侶愛上其他男人而投河),最終,阿明放棄了自由。
終究流著還是靜謐的血,在與蘇奈的愛情對詰中想起了自己還是需要著秩序,他不再掙扎,不想活了,他投下河,不道而別地回到泉州,離開充滿野性的月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