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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莫多瓦告訴我們,關於愛的最黑暗真相是,無論我們有多愛一個人,我們始終不應該去要求對方給我們同等的愛,愛並非對等,事實上有的時候正因為我們的愛過於強烈,反倒給對方形成恐怖的壓力,愛是唯一可以忍受的獨裁,我們在靜寂中祈禱對方的回音,並在幻聽中告訴自己還能繼續愛,如同奴隸愛著主人,如同人類愛著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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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從一場舞蹈劇場開始,在黑暗中,男人流下眼淚,而我也流下眼淚,兩個夢遊的女人肆意橫行,一個慌張的男人緊緊相隨,將女人將要衝去的方向的桌椅清開,只為了不要讓她們受傷,即便這使得他自己的步伐彷彿才是夢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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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就是為陪所愛一同夢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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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決定自己什麼時候被愛召喚,如同記者馬可在電視上看到鬥牛士莉蒂亞眼中的絕決,如同護理師班尼諾在窗戶外看見舞者艾莉西亞自由的身姿,他們便無可自拔的被對方給吸引著了,班尼諾逐步接近艾莉西亞,馬可順利打動莉蒂亞,兩個人個性天差地遠,兩個人情事天差地遠,你甚至很難說班尼諾是否只是一種病態的單相思,畢竟他也妥貼的顧了昏迷不醒的艾莉西亞好幾年,給她按摩,給她擦澡、給她把屎把尿,當所有人都不相信艾莉西亞有天甦醒時,是看似純真又有些古怪的班尼諾,無視醫生根據經驗與科學做出的永眠宣判,持續對著她說話,持續相信她一定有天還會醒來,如同往昔一樣在舞蹈教室裡漫舞,是艾莉西亞的舞姿將班尼諾從那母親死去的房子裡給拯救出來,班尼諾就像是個差點就溺斃在母親子宮的孩子,然而因為艾莉西亞,花十幾年照顧母親,足不出戶的班尼諾踏出了房子,當他擦拭艾莉西亞的身體,如同馬可凝視絕決的莉蒂亞一般純粹,那是一種對美的純粹陶醉,彷彿擦拭神像式的,無視日復一日的守著這尊沈睡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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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尼諾對艾莉西亞的愛是貨真價實的,甚至我們要問,如果這不是愛,那麼什麼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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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班尼諾告訴沉睡中的艾莉西亞的那部電影,過胖的男子未經測試吃了科學家老婆的藥物後,一開始變瘦成功,然後越來越小,以至於老婆越來越大,變成了母親似的存在,而在他理解到自己永遠不可能恢復正常後,他在老婆睡去後,進入了老婆兩腿之間的門,胎兒從這道門來到人間,而男人從這道門離開人間,他希望別再讓老婆操煩自己,也希望自己能葬在老婆子宮之內,如同班尼諾對艾莉西亞的強暴,那不是男人對女人,而是兒子對母親,基於鄉愁的病態強暴,故縱班尼諾強暴艾莉西亞,使他們有了孩子,但孩子卻馬上死去了,彷彿是在說明這種不自然的畸胎註定來得快也去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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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起來與莉蒂亞有一段清醒情緣的馬可,似乎比較接近愛情,然而他卻一直不知道莉蒂亞始終心繫那個為了事業拋棄她,而她肯為他去死的鬥牛士,於是馬可誤解了莉蒂亞的眼淚是為他而流,他誤以為兩者之間曾經有過愛情,而不若班尼諾與艾莉西亞是在一醒一睡下的假愛情,畢竟真正的愛,需要雙向承認,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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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處男,看似同志的班尼諾,卻有勝過許多男人的,對女人的了解,藉由他多年對母親的照護,而看似幸福快樂的馬可與莉蒂亞,實際上卻是同床異夢,到頭來只是馬可的一廂情願,而看似不同的馬可與班尼諾,卻逐漸相似起來,為了治療情傷,馬可將自己放逐到世界角落,寫著一篇篇旅遊指南,而讀過那一篇篇旅遊指南的班尼諾,最後決定透過自殺的方式與艾莉西亞相聚,因為他不知道艾莉西亞已經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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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因為睜開著眼就自以為看的比閉著眼的清楚,因為手牽在一起,就覺得觸碰到彼此的心,但到頭來所有的感受都是一種我們各自的自我戲劇,阿莫多瓦玩耍著表象與真實,讓我們窺視到視域外的黑暗,在那裡除了信仰別無所有,因為如果我知道我就不用信仰,我之所以信仰,是因為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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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透過戲中戲交代各種對於愛情的真相,不論是舞蹈劇場還是那部電影,而人們在觀看戲劇時,看到的是一種對愛的理想,開頭的戲劇告訴了我們當我們全心全意愛人時我們只能陷入被動狀態,班尼諾轉述的電影表明了愛是自願犧牲與融為一體,而中段以後那場舞蹈劇,更直觀的告訴觀眾,愛就是把自己放到所愛者手上,在不知道對方是否會接住你的狀況下自由落體,愛是信仰之躍,而所愛是那個在霧中或隱若現的乾草堆,明明是偶然愛上一個人,但當我們回頭一看,卻處處充滿必然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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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告訴她,即便她永遠不知道,這即是關於愛,最黑暗的真相,而能支撐我們的愛的,始終只有我們自己對愛的信仰,那有些瘋狂又有些愚蠢的信仰,而因為愛人而要求被愛始終是最傲慢的,因為衡量我們是否值得被愛的,從不是我們自己,而是那個沉默者,又或者是說話卻沒說出真心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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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問勝利者勝利的滋味是什麼,去問失敗者勝利的滋味是什麼,不要去問被愛者被愛的滋味是什麼,去問不被愛者被愛的滋味是什麼,然後他會告訴你,他午夜夢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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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從一場舞蹈劇場開始,從另一場舞蹈劇場結束,入住班尼諾房子的馬可邂逅了艾莉西亞,如同班尼諾在舞蹈劇場邂逅了馬可,你千辛萬苦希望對方回頭,回頭的人,卻是另一個像你一樣的人所等待回首的人,關於愛情,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在失與得間的匯率是多少,緣,妙不可言,而現實比戲劇更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