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是激昂的,也常是悲壯的,特別是為了革命理想而亡命異鄉的人,我們又該如何看待這樣的生命處境呢?
前一篇文章裡,談了陳昇幾首或明或暗地唱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的歌,不論是嘲諷,或是感嘆,都是指向一個時代的整體悲劇。至於大時代浪潮下的個人呢?六四激情隨著軍隊鎮壓而消散,領導的學生不是流亡海外,就是鋃鐺入獄,世人也將關注停格在廣場的那一刻,彷彿這些學生未曾年長。
這一點上,領導者之一的
王丹,是相對幸運的。在坐了幾年牢之後,王丹被特赦出獄,前往美國讀書,進而取得教職,變成一名普通學者。學者王丹並不普通,多年來仍持續奔走於六四的平反與紀念,從革命者、流亡者到學者,王丹始終沒有改變的,是銘刻在他身上的六四記憶。
王丹在2009到2017年之間,任教於政大、清大等臺灣的大學,這段在台任教期間,也是他與臺灣藝文界互動頻繁的時期,其間包括了歌手陳昇。因為兩人的交往互動,加上陳昇對六四事件的高度關注,王丹的《王丹回憶錄:從六四到流亡》新書發表會,看似很不搭嘎的
找來陳昇站台,正顯示他們之間的交誼。
陳昇在2010年的專輯《P.S.是的,我在台北》裡,收錄一首看似有關台北與鄉愁的歌,乍聽之下令人不解,以為只是單純有關地名的歌曲〈六張犁人〉,其實寫的是時任政大教職的王丹身影:
夕陽已低垂 歸人相依偎 天邊星子想著誰
對座的老爹失神問起說 是不是已錯過六張犁
就算不為了誰 也該有走出驛站的時候
而我異鄉人的身分啊 已逐漸清晰
〈六張犁人〉整首歌一共有8分鐘,從輕柔緩慢的音樂開始,緩緩唱出兩個人在捷運車上的相遇與對話。陳昇在歌裡交錯運用了第一人稱的「我」來說話,一位是年邁的長者,一位則是比較年輕的,兩個在捷運上交會,看似毫無交集,卻因為下車前匆忙的問答,而找到生命交會的緣分。
老爹很訝異的問我說 為何你跟我有同樣的鄉音
謝謝要幫我跟祖國問好 我在很久以前住在六張犁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家鄉這個季節飛舞著柳絮
但我異鄉人的身分啊 已逐漸模糊
在陳昇的歌裡,「老爹」早已是外省老伯的代稱。老爹訝異於年輕的小伙子「跟我有同樣的鄉音」,暗示著兩人來自中國的同一個地區或省分。鄉音的緣分,使得兩人有了更多交談,老爹感慨著「臺北不是我的家,我家鄉這個季節飛舞著柳絮」,這恐怕也是同鄉小老弟的心中感受,只是兩人對家鄉、異鄉的認知,可能有著明顯的差異。
在這首歌裡,「異鄉人的身份」是關鍵字,用以辨別兩位同樣鄉音者的處境變化。這位老爹說著「我異鄉人的身分啊, 已逐漸模糊」,意思是外省長者對臺灣的認同日益強化,除了濃厚的鄉音,已經和多數臺灣人沒有什麼差異。然而第一段的「我異鄉人的身份,已逐漸清晰」,卻是一種強烈異鄉感的表現,陌生感並不因為日漸熟悉而減少,反而因為某些心境而顯得格格不入:
母親的呢喃 父親的呻吟 遼河滾滾夢是飛蝴蝶
祖國啊想你也跟你問好 夜車滑過新店溪
何時才能停止恐懼 何時才能不用猜疑
而我異鄉人的身分啊 已逐漸清晰
這段歌詞裡,有許多詞彙的堆疊,層層表現出這位異鄉人的不安與恐懼,並非來自單純的不熟悉。呢喃的母親、呻吟的父親、滾滾的遼河、夢、飛蝴蝶.......或許我們可想像,這位離鄉背井的異鄉人,背上負載著父母的思念與苦痛,猶如滾滾遼河難以回頭。並且,在低沈的音樂中,激昂地唱著「何時才能停止恐懼 何時才能不用猜疑」,顯然是一種痛苦的別離與對生命深沈的恐懼,才使得此人踏上離鄉之路,逐漸清晰著自己的異鄉人身份。他接著又唱著: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家鄉現在飄著雪
我只在最堅硬的季節裡 流了幾滴淚
傾聽母親微弱脈息 即使我眼睛哭出了血
我會等 我會等 我會等
和老爹一樣,年輕的異鄉人也說著「臺北不是我的家」,飄雪的家鄉令人鄉愁高漲,因此難以克制地滴下淚。無法返家的異鄉人,只能隔著電話「傾聽」著母親的脈息,並且反覆呢喃地說著「我會等.....」,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夠返家重逢。這樣巨大的悲傷,卻只用這麼短的幾句唱出,叫聽者的思緒為之凝結。歌唱至此,情緒便全然放開,以激動的語句問著:
啦~啦~啦~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究竟在哪裡
老爹你別問我 你別問我
這句「我的家究竟在哪裡」,陳昇幾乎是接近嘶吼地唱著,除了疑惑,更是深刻的自我否定,內心脆弱的防線被老爹不經意摧毀了,而後便是彷彿無止盡的哀傷嘆息。所謂的異鄉人身份,恐怕不見得是外在的客觀條件,而是來自於內心深處的絕望與格格不入,不僅「祖國」故鄉無法回去,也難以輕易融入客居之地,更對命運與未來感到徬徨,也因此,異鄉人的身份才會在這些挫折與衝擊中,逐漸地清晰。
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一首單純描寫客居異鄉者心情的歌,或許是如此,畢竟這樣的故事在世界各地都上演著。但陳昇透過「六張犁的老爹」與「同樣鄉音的人」,串連起兩個不同世代的異鄉人身影,就已經有十分微妙的鋪陳。同時,對照王丹對臺灣的書寫文字,我們或許能夠得到更多的映證:
我只知道在很多我喜歡去臺灣的理由中,有一條聽起來很可笑也很重要,
那就是我可以與北京擦身而過。
王丹,《我異鄉人的身分逐漸清晰》,大塊文化,2003年1月。
這是王丹在他的散文集《我異鄉人的身分逐漸清晰》裡所寫下的句子,對王丹來說,搭飛機來臺灣的途中,可以靠近他久違但難以抵達的故鄉北京,縱使來臺灣有各種理由,這種單純的想望仍是一個異鄉人最難以抵抗的誘惑,也是最足以體會「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心情的方式。臺北,既是他最靠近鄉愁的去處,也是他做為異鄉人最鮮明的反差。
是的,這本散文集的書名,被陳昇巧妙地寫進了歌中,用來詮釋王丹的心路歷程,彷彿是最巧妙的安排。在這首歌中,沒有革命的激昂,沒有流亡的悲壯,遺留在音樂中的,其實是王丹在光鮮外表下極度孤獨的心情,以及他身處在距離家鄉最近又最遠的位置時,那種尷尬而卑微的莫可奈何處境。
對照著來自同樣家鄉,卻逐漸找到自己歸屬的老爹,當異鄉人的身分逐漸清晰之後,顯現出來的,正是那因為政治因素而被拒於自己國家之外的異議份子身分,而顯得「無家可歸」,其悲劇性格恐怕高於一般的異鄉遊子。祖國與異鄉、模糊與清晰,何處才是我的家.......這些對照與質問,恐怕再也沒有人能夠比王丹,更加了然於胸了。
這是屬於王丹的歌,藉由陳昇的詞曲與演唱,深刻地記錄下來,或許這首歌,也能用來獻給六四一代的青年與流亡者吧,至少歌曲的旋律和音符,但願能撫慰著更多身不由己的異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