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提起我爸爸的事,或刻意想起我爸的事。有時候我甚至會忘記我人生中有一個這樣的人是我的爸爸、又或者說我是有一個爸爸的人,因為我跟爸爸互動的時間偏少,他也鮮少參與我的人生,他對我來說其實是一個生疏的存在。
每次只要認真地回憶起他,我就會全身無力、意識混濁,他是我最大的弱點、他可以輕易地使我傷痛、輕易的讓我情緒失控,其實他並沒有惡意傷害我或攻擊我過,他最嚴重的動手也只是在我小學三年級時怒打我屁股而已、而且並不會痛。
但我想,真正要傷害一個人,並不用真的動手、或口出惡言,傷害有很多不同的形式、有形的無形的、有意的無意的,有時候被傷害的那一方也未必發現自己受傷了。
到現在我才知道,我無法自己決定甚麼時候傷會痊癒或是和解、所有的傷害都不能只是我以為的。
如果要介紹他的話,應該就是他的神將腳身份,也是故事的開始。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印象中第一次看見神將,是在停車場的空地,當時的忠樂軒還在停車場旁小小的屋簷下,媽媽帶著我去那裏,看見爸爸帶著很多年輕的哥哥們走神將步,有時候爸爸會跟叔叔們一起在那裏整理大仙尪仔。我依稀記得,曾經跟著爸爸去到合義社樓上的鐵皮倉庫裡面,放置一些出陣頭會用到的物品,當時的合義社旁邊還只是一片雜草、沒有蓋捷運。
他們稱呼自己為神將腳或是紅褲班。小時候的我甚麼都不懂,只是跟在陣頭裡、不論是進香或是大拜拜的日子,我都跟著陣頭的腳步,尋找著父親的身影,他有時在大仙尪仔裡面、有時在隊伍最前方指揮交通、有時招呼著陣頭大小事,叔叔哥哥們經常叫我去坐車子裡的副駕駛、或是到白鐵仔車上待著不要亂跑。
對我來說,我的童年跟陣頭密不可分,應該是說,跟忠樂軒密不可分。
忠樂軒供奉的主神為延平郡王,神將為圓文將軍、陳典將軍、陳豹將軍、陳魁奇將軍 中壇元帥、二郎神君共六尊。跟著忠樂軒走過大大小小的陣頭,年幼的我無法清楚的辨識這趟進香是去到哪個縣市哪間廟,繞境的路線經常一趟就要走過好多間廟、好多條路,我只記得不停的下馬、吹南北管放鞭炮、停紅綠燈休息,各式各樣型態的軒社,舞龍舞獅、八家將跟官將首、手拿法器的乩童、蜈蚣鼓、還有電子花車等等五花八門的團體。
今年的我將滿30歲,過著不上不下的生活、領著不上不下的薪水、或許是很早就被迫面對現實的關係,對人生已經有一些體悟、對人事已經有一些世故。此刻的我對於廟宇陣頭已經很疏遠、上次去進香也忘了是幾年前、但看見有關民俗文化的電影故事還是充滿好奇,對人文風情還是有很深的感觸。我是一個外表安靜內心卻很吵雜的女子,就像童年的時候靜靜看著陣頭裡所發生的一切一樣,大人總說:囡仔人不懂。 實際上,是似懂非懂。那個對大人的行為似懂非懂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一個看懂人情世故的大人了。我總是惦惦地看著這一路上,各個將自己的人生演成八點檔芭樂劇一樣的大人、有些浮誇地是非不分、有些低調地忘了自我,身邊的人總說我很快就能看穿一個人的個性與行為,其實是因為人們盤算的事情都差不多那幾種,嘴上說的手裡做的、眼裡看著心裡想的,真正的意圖不就是那幾件事嗎?人生無常,是我父母實際用行動教會我的,人心變幻莫測,也是從我父母身上體會到的。親情與孝道,是我輪迴到這世無可奈何的修練,我並不喜歡無可奈何這個詞,甚至贈恨這詞所發生的事實,我總有一種想法,我人生最大的耐心與無可奈何就獻給親情與孝道,剩下的、我不會讓其他的剝奪我的一分一毫。但誰知道,這也是影響我人生最大的一件事。
父親是在我26歲的時候離開的,那個晚上我有預感、思考了很久的劫難終究要來了,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在母親掛掉跟父親最後的通話時,我恍恐得無法呼吸、全身緊繃,不知道有哪一處哪個角落能讓我平靜下來。我告訴媽媽我需要馬上去元帥宮一趟、拿著元帥宮的鑰匙便衝出門,元帥宮位於公寓的頂樓加蓋、樓下門的鑰匙我有、樓上門的鎖最近不好打開,我蹲在門前流著汗、顫抖的手不停地做著同一個動作、二十分鐘後終於門鎖打開了。靜靜的在幽暗的神壇前、捻了香跪在墊上,驚恐大於哀傷,我喃喃自語告訴元帥爺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請元帥不要帶走爸爸...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事實,但我唯一的祈求的管道只有這條了。我知道爸爸要走了,我知道那一刻終究還是來臨了,該鬆一口氣還是覺得不捨呢,只能低著頭把我的心情都告訴元帥爺、把我未能在他人面前流下的眼淚與恐懼都在這時候傾洩而出,我還是拜託著元帥爺:「不要把爸爸帶走... 我還沒有存到錢、還沒有辦法放著媽媽跟姐姐在台北、還沒有辦法... 我想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做好心理準備。元帥爺,我好驚慌、好害怕...我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囡仔...我真正毋知要欲按怎.....」哭到視線完全模糊、肝腸寸斷,當我哭到稍微緩和時已經凌晨兩點。回到家時,醫生打電話給媽媽請我們至醫院靜待爸爸的情況,這一路上我跟媽媽姐姐都沒甚麼說話,也沒有力氣說話,腦海裡想的都是下一步要怎麼處裡,我一點頭緒都沒有。然後到了醫院,就看見一臉滄桑忙到整夜沒睡的醫生向我和姐姐報告爸爸的情況,爸爸在動完手術後退麻醉的過程當中走的,以爸爸的身體機能已經是無法負荷手術的風險,但他本人執意要動手術,其實無論有沒有動手術結論都是一樣的...爸爸最後還是期望著最後的方法,最後他在民國106年5月1日凌晨4:37分離開了人世。誰知道,往後即使他的人不在了,他所留下的依然可以持續的折磨著我...
他離開的那一年我還在屏東山上當課後照顧老師,一個月大約回台北一次。
彷彿老天爺算好了一般,那個周末我剛好要去台中母校跟熟悉的校友們一起打排球,原本週五晚上姊姊傳訊息告訴我爸爸身體出狀況要掛急診,對於經常拜訪醫院的爸爸我心裡暗暗的盼望這又是一次例行公事、很快又可以回家了。這樣的戲碼從我大學時期就經常上演,在學校待的好好地、或是過幾天要打排球比賽很專心地在練球時,接到姊姊的電話說爸爸突然在家倒地被送到醫院,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坐往台北客運上的我總是擔憂地哭個不停、情緒變得很混亂,預想著如果我沒有及時回家而父親下一秒就離開人世該怎麼辦,焦慮與不安像一滴有毒的藥水在我的腦海擴散,直接的影響我的思緒與判斷,在這幾年間反反覆覆的折磨著我。
後來,隔天一早收到訊息說我還是要回家一趟、爸爸要轉進加護病房。我中午抵達台北衝進醫院。這幾年期間我漸漸熟悉醫院的路線,快腳準確抵達爸爸待的病房,沒有兜轉的嫌隙,我從病房門口看見爸爸呆滯的坐臥在床上,一旁姊姊手提著整理好的衣物準備移到加護病房,我迅速地出現在爸爸視線中並堅定的呼喚他「爸!」同時準確地握住他的手好讓他真實感受到我在他身邊,爸爸恍惚地看著我並喚了我一聲,在護士幫他換儀器與點滴時,我們沒說甚麼就是這麼靜靜地牽著他,這是我唯一能做的。那半年間父親的精神狀態變得很病弱,既頑固又脆弱,像是不小心破掉的氣球爆炸後便粉碎。我捨不得他這樣,捨不得他面對恐懼。見他瘦骨如柴的身體與病懨懨的神色讓人不忍心、但講話的力氣還是很充足、碎念我的句子倒是沒有少、我也是沒甚麼話可以跟他撒嬌,心裡盼著應該還是可以出院吧、但看這時機又覺得似乎冥冥之中有安排。
爸爸是因為肺炎發作、白血球指數過高進加護病房,除此之外,爸爸其實可以很通順的說話、吃飯,但因為醫生說情況還是不太樂觀,我跟姊姊討論的是否有必要告訴阿伯們這項消息。當晚,阿伯們跟姑姑都來了,他們一個個輪流換上隔離衣進去探望爸爸,依然苦口婆心地勸他好好照顧身體,這樣的戲碼一樣重複了好多年了。
站在旁邊作為旁觀者的我,總是覺得很可笑,阿公阿嬤生了六個孩子,爸爸是老么,做為原本最年輕健壯的男丁,他的健康竟然讓那些年近六七十歲的阿伯們跟姑姑給超越、總是在教他怎麼吃補、生活作息怎麼規劃才會健康,離世那年他才將滿56歲。我總是希望阿伯們可以罵他罵的狠一點,他的回應總是在說謊,他根本就沒有飲食控制、更沒有在運動、他一點都沒有想改善健康的意志。
我從來沒有過分將心思依託在信仰上,雖然做為神將腳的女兒、我的生活環境建立在信仰文化上,那對我來說向來都是一種形式、一種生活與歸屬的形式。
直到爸爸將離開的前後這幾年,我才感受到神的庇佑,也是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
爸爸的離開對我來說不是那麼的措手不及,這樣的時機,或許讓我可以心無旁鶩的專心處理他的後事、讓我可以在這個人生中最有可能想不開的時期,在山上好好的養傷療癒,已經是神在這無常當中賞賜我最大的庇佑。